藉香低头,不看女主人流泪的模样,“世子说,任夫人自选。”
这是一月前,藉香被叫到书房研墨,亲眼看着世子一字一句写下的。
世子道他走后,恐怕大长公主爱子心切,会强行留下夫人,不允她离开,所以留下这条后路。
清蕴:“他可对你们作了安排?”
藉香回:“藏翠会继续留在国公府效力,夫人在府期间,属下为夫人护卫。若您……日后离府,属下也会归家。”
可藉香哪有家呢,他幼时丧父,少时丧母,仅剩大伯一个至亲。他的大伯如今连孙子都有了,哪有位置留给他。
半晌,清蕴道:“你日后就跟着我吧。”
藉香跪地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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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赫被派去两百里外的县城考校官员,李秉真病逝的消息到他耳中时,已经过去了整整七日。
吏部同僚及该县官员就看到这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王大人陡然收了信,对他们道:“抱歉,有急事,在下需得立刻回京。”
没给旁人问缘由或挽留的时间,带着疏影就策马而去。
马儿奔逸绝尘,转瞬就不见人影,县衙官员目瞪口呆,喃喃,“竟不知大人骑御功夫也这么厉害。”
户部的同僚点点头,面上沉稳,心底也很好奇,什么事能让克衡如此心急,失了稳重。
快马加鞭一天半,王宗赫风尘仆仆进城,先到家梳洗更衣,再步行去齐国公府。
到国公府门前,刚巧遇见了来吊唁的柳晚。
作为和齐国公府上下都没有私交的小辈,柳晚其实不需要来吊唁。大概是想到了和清蕴的两面之缘,鬼使神差地就同母亲一起来了。
还有小半年就要成婚的未婚夫妻陡然碰面,情形不比陌生人好多少。
在母亲示意下,柳晚打了个招呼,王宗赫微微颔首,朝柳母问好,先步入内。
柳母看向女儿,语气中颇有些恨其不争的意味,“平日里那么能说会道,怎么到人家面前就成了木头?”
柳晚不说话。
柳母眼神一厉,暗握住女儿的手,压低声音,“你可千万别再想不该想的人。”
那场晚宴后,她以为女儿这场婚事要吹了,没想到状元郎毫不介意,回去后只字不提退亲的事,逢年过节继续送礼问安,他们便知道两家依然能成。
只是这样一来,难免矮了人家一头,柳母内心也觉得自己以前太放纵女儿,对未来女婿既喜欢又内疚。
柳晚敷衍几声,随母亲入内吊唁。
灵堂设在国公府正厅,宾客们笔直走就能到达。
白布幔悬在梁柱,随风扬起时宛如一阵缥缈的烟雾,裹住来来往往的人。王宗赫跨过这片雾,先看到灵床上停放的巨大黑漆棺木,而后是跪在蒲团上垂眸烧黄纸的清蕴。
纤瘦的身形笼罩在麻衣孝服下,整个人轻得仿佛随时都能被那白雾带走。
王宗赫一直隐隐握拳的手放开,接过下人们递来的香,走到灵位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随后,他走到一旁,往铜盆里添了叠金箔。
“节哀。”王宗赫没有侧首看清蕴,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话,“时间太仓促,我还未来得及为他写祭文,明天再带来。”
清蕴轻轻嗯了声。
王宗赫不知如何安慰她,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不可否认,在得知清蕴要嫁给齐国公世子的刹那,他心中就对李秉真极为不喜,情绪激动时,甚至冒出过极其阴暗的想法。
但在与李秉真结识、相处后,他是真心希望对方能够长久陪伴清蕴。
他也是在清蕴出嫁后,才慢慢想明白一件事,她很需要陪伴。
如今李秉真离世,谁又能伴她?
因上次曾在别庄被李审言看出心思,王宗赫没有任何出格的言语、眼神、举止,表现得极为克制而内敛,在外人看来就像是普普通通地来为妹夫吊唁。
柳晚时不时关注地扫他和清蕴一眼,也没能看出特别之处。
就在这时候,管家来禀报,说是陛下微服前来为世子吊唁。
齐国公向大长公主说过此事,两人一起去门口迎接建帝。
建帝上次来,还是李秉真和清蕴成婚,转瞬间红事变白事,饶是他也不由心生感慨。
时移世易,太快了。
一年多来,大长公主和侄儿关系愈发寻常,但对于他此时肯屈尊来为李秉真吊唁,她还是有些触动。
在灵堂角落默不作声的李审言奉香给建帝。
宾客中已经有人认出天子,碍于天子微服来访,又是在灵堂,便没有拜见,只默默让开位置。
建帝立于灵前,执香三拜后,负手凝望棺椁,忽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的《与民经》,掷入火盆,“此书是少思同翰林院其他人修撰而成,其中他当居首功,便让它伴少思同去罢。”
火舌燃起书下另放的朱批,卷过“忠勤敏达”四字,灰烬飘向灵幡。
嘴唇微动,建帝又道:“追赠光禄大夫,赐玉蝉含珠以安魄。”
万云立刻将这话记下。
建帝种种举动,宾客无不为之动容,大长公主直接落泪。跪在旁侧的清蕴却一直平静敛目,李审言面无表情,特意站在远处的李琪瑛则是忍不住目中怒火,几度恨恨望去,又怕被人瞧见,硬逼着自己垂下脑袋。
齐国公再次注意到了她的举动。
短暂休憩时,齐国公派人请来李琪瑛,认真端详这个久未见面的“女儿”。
李琪瑛双目红肿,被看久了,不自觉开始躲避,“爹为什么这样看我?”
“你做了什么羞愧之事?”
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得李琪瑛心脏骤停,结结巴巴,“什、什么?”
“灵堂上,为何总对你大哥灵位和你嫂嫂面露惭愧?”齐国公沉声,“今日陛下来此,又为何对他怒目而视?”
李琪瑛被父亲突然又沉又厉的声音吓住,面对他隐带凶光的双目,第一反应竟是转身就跑。
齐国公如何不了解她,稍微抬手就拉住她一臂,“还是说,你想让你娘来问你?”
父母对比,李琪瑛更怕的自然还是母亲。
在齐国公拿出拷问的架势后,她簌簌流着眼泪,哭着断断续续说出了宫中那件事。
随后就是不停说对不起。
齐国公听罢,紧握住椅背,狠狠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赤红。
第54章 不想再找个知心人吗?
统兵多年, 齐国公早就不是战场上冒进贪功的毛头小子。越恨皇帝,他越不可能持刀冲进皇宫。
在院子里练了半个时辰枪法,再回屋沐浴。
除了满院残树断枝,谁也不知他心情的剧烈起伏。
待长子入土为安, 又耐心等了三个月, 他才在某日唤来陈危。
论个头身形, 十八岁的陈危已经丝毫不比那些高大健硕的武将差。不仅领兵有天赋, 心思还少,给了指令就能一心一意朝着目标走。
放到哪儿都是被人争抢的将才。
只一点不好, 不懂为自己筹谋,始终放不下旧主。
以前齐国公觉得没什么,反正陈危旧主也是自家儿媳,现在他另有打算,就忍不住思考如何让陈危真正归于自己。
此刻不急这事, 他对陈危道:“帮我给孟尚书传话, 请他明日午时三刻在旧地一叙。”
陈危:“好。”
齐国公补充,“此行当心,莫被熟人看见, 尤其要避开二公子。”
陈危再次应是。
…………
齐国公病倒了,据说他在长子病逝后就时常精神恍惚,在某天起榻时突然往后一栽,重重倒了下去。
请大夫看诊, 说是忧思过重, 兼之邪寒入体, 得的是急症, 稍有不慎就可能危及性命。
建帝大手一挥,给他放了长假, 但没同意他离京休养的请求,拨了几位太医,时常来国公府诊脉。
清蕴作为儿媳,既不能失了孝心,也不好在病榻前侍奉,就隔几天到齐国公院子外来请安,关心公爹身体状况。
齐国公告假五六日后,李审言才得空重新回府。
他撞见下人在搬东西出门,定睛一看,上前问:“这要搬去哪?”
国公府很少有人敢直接和他说话,下人们对视一眼,小心回:“这是世子夫人院子里的,说是不要了,让小的们处置。”
李审言皱眉,他当然知道是月舍的,还不知看过多少次那两人在葡萄架下窃窃私语。当时情形,闭目就能浮现在脑海。
他想知道的是为何要丢。
怕触景伤情?还是想和过去了断?
神色莫测地盯了会儿葡萄架,他开口:“搬去我那儿。”
下人们露出震惊之色。
李审言眼神随意一瞥,他们连忙说好,搬着葡萄架又随他到回光堂。
回光堂布局和月舍大不同,有院子,但也仅供葡萄架落脚。
阿宽纳闷地瞅着这极其突兀的架子,主子想自个儿种葡萄吃了?
他没敢提异议,环视一圈,最终把架子放在西侧,占了一段无关紧要的路,屋里开窗就能瞧见。
李审言没急着去看望病中的父亲,先进屋洗漱。
净房备了大木桶,足够他坐在里面舒舒服服地泡,李审言不习惯,从来都是另外拎小桶冲澡。
无视手臂、腰间仍未愈合的伤口,他痛痛快快地把全身冲了遍,脚底流淌的水逐渐染成粉红。
这些是今日和人比武留下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