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长公主失神地望着长缨枪,还没从那场遇刺中缓过神来。
开国侯谢淮寇站在妻子身旁,看着妻子平阳的侧脸,而她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别处,烛光映着他的脸上,男人抿唇,辨不出神色,眉宇间仍旧是文文弱弱的书卷气,斯文儒雅。
殿中的气氛肃穆中透着几分古怪,汪贵端着拂尘侯在殿中,低头看着足尖,不敢吱声。
谁都知道镇国大将军二十三年前出征平定突厥,突厥突增八万兵马,共十五万大军,比谢大将军带的十万兵马,多出足足五万。
谢大将军背水一战,没等到援军,战死沙场,灵柩送回京城时,万民悲恸,帝王亲自迎接,谢家人确认那具烧焦、面目全非的尸首是谢大将军无疑。
谢淮旌与谢淮寇是一对孪生兄弟,世上没有比两兄弟更像的,而今日被那笛声控制的白发男子,与开国侯谢淮寇的相貌别无二致,年纪瞧着也是同岁。
谢大将军擅用长缨枪,意气风发,曾是京都洛阳最明媚的少年郎,而那白发男子,也是用长缨枪,但双目浑浊,动作生猛僵硬,像是被细线控制的提线木偶,毫无生气可言,与记忆里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判若两人。
帝王思及故人,对那白衣男子一再手软,但白发男子并不领情,没有手软,拿着长缨枪招招致命,击退拦他的顾如璋,负伤消失在山间。
楚宣帝的目光从殿中的长缨枪收敛,转身看向谢淮寇,沉声问道:“当年送回来的尸首,确定是你兄长?”
提起战亡的兄长,谢淮寇脸上有几分哀伤,“臣确定是他。我与兄长各有一枚月牙玉佩,是出生后祖母所赠,两枚月牙玉佩可合二为一。这玉佩我们兄弟随性携带,兄长的尸首虽面目全非,但那枚玉佩就是兄长的。”
“臣也希望今日那男子是兄长啊。”谢淮寇长叹,悲伤不已。
平阳长公主的思绪回到现实,如今的身份提醒着她不该越矩,轻拍丈夫的背,眼眶微红道:“皇兄,会不会是模样相似的两人?乱臣贼子知皇兄还记得故人,算准了皇兄不忍下手。”
平阳仰慕谢淮旌许久,谢淮旌出征前夕,她曾给他的玉佩结缀罗缨,那遗物玉佩的罗缨正是她送的那个,错不了。
“陛下,回程时,臣听犬子提及数月前有桩谋杀少女的命案,作案的三人至今没有逮捕归案,其中一人叫阿蛮。而那阿蛮正是今日的白
发男子,可据犬子提及,数月前的阿蛮,并不是如今的模样。”
谢淮寇坚定道:“臣以为,是易容术无疑。”
“兄长战亡,已入土为安,乱臣贼子竟如此卑鄙!”谢淮寇愤愤不已,跪下请命道:“臣请陛下加派人手捉拿潜逃的贼子,已告兄长亡灵。”
楚宣帝捏了捏眉心,抬手两指挥了挥,示意两人退下。
殿中恢复宁静,楚宣帝在龙椅上坐了良久,吩咐汪贵道:“速召李成回京。”
李成,谢淮旌的副将,当年随谢淮旌出征平定突厥。
那一战虽胜,但伤亡惨重,副将李成重伤昏迷,与谢淮旌的灵柩一起回京。
击退突厥有功,李成被擢升成为祁连将军,两年后自请镇守雍州边关,以防突厥再犯。
*
开国侯府灯火通明,增派了两批守夜的侍卫。
平阳长公主揉着有些发疼的额头,皱着眉坐下,一闭眼全是今日发生的种种,他竟不认识她了,还拿着长缨枪取她性命。
谢淮寇在她身边坐下,愤愤道:“肃祁竟是翊王的遗腹子,潜伏在朝廷,太仆寺少卿不如兵部官吏起眼,却掌管着全国马政。翊王举兵逼宫,兄长助陛下铲除叛贼,竟不想多年后,乱臣贼子易容成兄长的模样,行谋逆之事,是对兄长的大不敬!该诛!”
平阳长公主缓缓睁开眼,谢淮旌已经去世了,她亲眼看着棺椁下葬的,那白发男子不是他,是逆贼的易容术。
平阳长公主知他们兄弟情谊深厚,丈夫绝不允许兄长受这等屈辱,安抚他愤愤的情绪,“夫君息怒,皇兄已加派人手追查。大哥忠君爱国,不愧于天地,那人不可能是大哥。”
谢淮寇叹息,脸上的韫色似乎是为兄蒙冤受辱的不平。
这厢丫鬟端了安神汤进屋。
谢淮寇温道:“夫人今日受惊了,睡前喝了这一碗安神汤。”
他总是如此贴心,平阳长公主指腹探了探碗壁的温度,将那碗温热的安神汤端起,饮下。
谢淮寇提壶倒一杯水喝,瞧了眼窗外有些暗的天色,“我去祠堂坐坐,给兄长烧柱香,夫人先歇息,不必等我。”
谢淮寇起身往外走,身影消失在发沉的夜色中。
*
皎洁月光洒落竹林,夜风吹拂,竹叶沙沙作响。
沙沙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夜色中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心腹倪云山接到消息,匆匆赶来竹林。
倪云山看在逆着月光站在竹林间的男人,心里一凝,问道:“侯爷,有何吩咐?”
谢淮寇的面容隐在黑夜里,深色晦暗不明,垂眸看着躬身的男子,幽幽道:“云山啊,仔细算算,你跟着我已经有三十年了。”
倪云山顿首,道:“满打满算,今年刚好三十年。”
谢淮寇忽然感慨,“三十年啊,竟跟了我这么久,也给我办了不少事。”
话至此处,倪云山心里一凝,隐隐有几分不安,夏夜凉爽,可他感觉到一丝寒意从脚下蔓延至后背。
谢淮寇拍了拍倪云山的肩膀,带着几分勉励的意味。
蓦地,谢淮寇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月光下寒芒骤现,手掌按住倪云山的肩膀,刹那间将匕首刺向他的胸膛。
倪云山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男人,谢淮寇握着匕首,再往里胸膛里又送了几分。
“三十年,知道太多的事情了,留不得啊。”
匕首抽出,倪云山轰的一声倒地。
谢淮寇淡淡看了一眼,锦帕擦拭干净手上沾染的鲜血,抬脚越过倒地的倪云山,漠然离来,身影消失在幽深的竹林里。
夜色阒静,谢淮寇骑马回府,前方突然蹿出一个穿了斗篷的陌生男子拦路,戴起的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吁——”
谢淮寇勒停疾驰的马,沉沉的目光朝他看去。
郭裘戴着兜帽,抬眸看向马背的男子,嘴角往上扯了扯,苍老的声音响起,道:“做个交易如何?谢侯爷。”
谢淮寇眉头一皱,凝眸看着他。
郭裘悠悠说道:“我可以帮谢侯爷永除后患,包谢侯爷满意,自从以后谢侯爷不必再担惊受怕。”
“条件也很简单,只需谢侯爷将我安全送离京城。”
谢淮寇保持警惕,对他有所防范,“你知道我想杀谁?”
“杀了对你威胁最大的人,顾如璋。难道谢侯爷不觉得他很像您的一位故人么?”郭裘伸出戴赤红手套的食指,摇了摇指,道:“不,不是故人,是你的大哥。”
谢淮寇的脸顿时阴沉,倪云山果然背叛了他,当年没杀那男童。
良久没得到回复,郭裘也不急,悠悠道:“谢侯爷,考虑得如何?我那手下,以一敌百,顾如璋不是他的对手。”
表面上风轻云淡,郭裘内心早就将坏了大计的蠢东西骂了千百遍。
大业将成,郭裘再三叮嘱肃祁不可轻举妄动,那蠢东西偏偏不听,背着他召集潜藏的兵马,跟皇帝去硬碰硬,结果被捉,身份暴露,如今满城都是通缉余孽的执金吾。
蠢东西,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郭裘这些年苦心筹划的一切,都被毁了。
*
顾府气氛凝重,府中上下都挂了灯笼,丫鬟小厮翘首以盼,就是不见顾如璋回府。
薛玉棠在屋中坐立难安,也是夜深,却睡意全无。
自下午接到顾如璋受伤的消息,到如今夜深,这期间男人都没有回府。
素琴将梁琦拉到一边,小声问道:“姑爷究竟有没有受伤,为何现在还没回府?夫人等了三个时辰,这都临近子时了。”
梁琦表示无奈,摊了摊手。
将军这次没带他随行,留他在府中看守,他也是听属下传回的消息,据说将军回京后,又去了昭狱,奉命审问。
据说这次圣上遇刺,那行刺之人竟与开国侯一模一样,也极像是战亡的谢淮旌谢大将军。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孙管家撩着袍角进屋,“将军回来,将军回来了!”
薛玉棠长长吐了一口气,缓缓从绣墩起身,示意他们都出去。
她没问顾如璋的伤势,也没有出去迎他。
薛玉棠有些疲倦了,待房门关上,回了里间,将钗环都卸下,准备歇息。
篦子梳着一缕头发,薛玉棠揉了揉疲倦的眼睛,正欲回床上歇下,一阵悠扬的笛声在外面响起。
这熟悉的笛声……
薛玉棠手中的篦子滑落,她蓦地起身,不安地环视无人的寝屋。
外面传来打斗的动静,兵刃声激烈。
薛玉棠暗道不妙,忙去了屋外,廊檐下挂满了灯笼,火光明亮。
打斗声是从前院传来的,梁琦已经带了一批护卫守在云翎居。
薛玉棠披散着头发,急急问道,“怎么回事?”
梁琦回道:“将军刚回府,一白发男子突然闯入府中,拿着长缨枪就朝将军刺去。将军命我等速来云翎居保护夫人。”
熟悉的笛声已经让薛玉棠隐隐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如今听梁琦一提,顿时确定了那白发男子是谁。
薛玉棠道:“这里没事,你速带护卫去帮将军。这笛声有问题,只要将这吹笛之人擒住,没了控制的笛声,阿蛮便不敌将军。”
梁琦左右为难,“可是……”
薛玉棠皱了皱眉,催促道:“别可是,快去!他受了伤,应付起来吃力。”
梁琦留了四人在云翎居,带着剩下的护卫速速去了前院增援。
……
寂静的夜里传来笛声,顾婉音顿觉奇怪,又听见了打斗声,不安地离开寝屋。
她不需拐杖,也不需人扶,自己能慢慢走动。
护卫拦住顾婉音,“老夫人,外面乱,您莫出去。”
顾婉音无事他的阻拦,径直往外面去。他们都在瞒她,下午她便听见消息,阿璋出事了,受了伤至今未回。
顾婉音已经失去了丈夫,曾经一度以为儿子也不在人世了,没想到她的阿璋还活着,如今已是夜深,外面传来打斗声,这突然的笛声古怪邪门,她很难不担心。
西院穿过回廊,便来到了前院的花园,打斗声正是从此处传来。
廊檐下挂着灯笼,府中灯火通明,众多护卫将园子团团围住,也有护卫拿着网站在屋顶,顾如璋与白发男子在园子里打斗。
白发男子的红缨枪往顾如璋身上刺去,顾如璋身手敏捷,每次都躲开了,他没下狠手,但那白发男子却往死里了打,似乎不取性命绝不罢休。
密网从天而降,将白发男子兜头罩住,密网逐渐收拢,男子长枪割断密网,从中挣脱开,似乎更狂暴了,夜风吹动白发,男人纵身一跃,长缨枪狠狠朝顾如璋劈去。
顾如璋执戟横抵,巨大的力往下一压,他明显有些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