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壶还是没反应过来李桃花在说什么,却本能的照做,端起双臂对李桃花认认真真作揖,老实道:“李姑娘。”
李桃花扑哧一笑,额前碎发随风飞扬,身上的鹅黄便更显鲜嫩,迎春花似的生机勃勃。她瞧着这明明一句话便能定人生死却格外呆气的县太爷,忍不住嗔道:“真是个呆子。”
“呆子”站在原地,目送少女身影远去,直到不见了人,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手指展开,他低头看着掌中沾染体温的花瓣,小声的自言自语道:“原来,她是叫桃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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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李桃花霸占着县令卧房睡正香,门忽然便被砸得砰砰响,整间房子都跟着一并发晃。
“谁啊,大晚上的还让不让睡了。”她抱怨着下榻,朝门外嚷嚷,“来了来了,催命呢在这。”
她打开门,门外竟空无一人,只有皓月当空,月光惨白,地上阴影重重。她差点怀疑是闹鬼,一低头,才看见矮子兴儿那张充满稚气的脸。
兴儿叉着腰,张口便发号施令:“小爷我饿了,你去给我炖碗鸡蛋羹去。”
李桃花困意瞬间没了,连带着白天对兴儿生出的那点好感也没了,她同样叉腰,气焰汹涌,“凭什么我去?”
“整个县衙就你一个女子,你不去谁去。”
“女子就得做饭吗?女子还能杀人呢你信不信?”
“行啊,不去就不去,明天我就让公子将你赶出去,让你回到红杏楼接着挨打受罪,看你还能不能占着好屋子睡大觉。”兴儿假模假样转过身。
李桃花连忙叫住他:“等等!”
兴儿转回身子,笑得混账又得瑟,“想不到吧,你的底细小爷我早都打听清楚了,赌鬼屠户的女儿,四天前被亲爹卖入青楼,又被那个叫王大海的挑中送入县衙给我家公子当侍妾,我家公子若不稀得要你,你出了县衙便只有回窑子的份儿了。”
李桃花被戳中痛处,瞪着兴儿气得咬牙,“你,你个……”个死瘦猴子三寸钉会说话的板凳腿黑心肠的臭矮子!
“我怎么了?”兴儿理直气壮,丝毫不惧李桃花,表情更加得意。
李桃花纵横市井多年,生平鲜无对手,此刻虎落平阳被犬欺,竟被个十二岁的死小子拿捏七寸,心里别提有多憋屈。但拳头一紧再紧,始终没有抡出去,她张口,从牙缝里恨恨挤出句:“你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我带路。”
兴儿下巴高抬,神气十足,“这才对嘛,若不乖乖听话,看我怎么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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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内,水汽氤氲,灶洞里火焰熊熊,明亮滚烫。
李桃花气鼓鼓地往碗中打了两个鸡蛋,斜眼瞥了眼正坐门槛上打瞌睡的兴儿,小声叱骂道:“真是肥猪不吃细糠反了常了,姓许的呆呆傻傻的,身边的书童竟这般刁钻蛮横,不像一根藤上出来的。”
但她转念一想,这不恰恰说明那许什么糊的没表面简单吗,否则如何驾驭这般恶奴?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能当官的哪有什么老实人,装老实罢了。
李桃花边思忖边忙活,加盐打散蛋黄,又往蛋液中兑上半碗温水,把沫子撇干净,之后便放入锅中隔水蒸。约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蛋羹便已成型,出锅浇上一勺酱油,撒上翠绿的葱花,便可上桌。
一口软嫩弹滑的蛋羹下肚,兴儿两眼放光,连话都顾不上说了。
李桃花瞧着兴儿那副吃相,没好心道:“吃吧吃吧,慢点吃,当心撑破了肚子。”
兴儿狼吞虎咽道:“没想到你做饭还挺好吃的,再蒸一碗,我好给公子送去,他都一天没吃饭了。”
李桃花打了个哈欠,懒懒道:“许大人新官上任排场大,不应该被请去吃大酒吗,怎会在衙门里坐冷板凳。”
兴儿摇头,“公子说衙里积攒的旧案太多了,他得赶紧把案子都清了。才没有工夫去应付那些有的没的。”
李桃花略为意外,但情绪稍纵即逝,起身时只冷冷从嘴里丢出句:“真是没事找事。”
她又忙着打鸡蛋,待等第二碗蛋羹蒸好,一转头,发现兴儿不见了,桌子上只留下一只光可鉴人的空碗。
李桃花左右看了看,没找到人,抱怨道:“臭小子上哪去了,蛋羹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她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还是没见兴儿回来,想一走了之又觉得可惜了蛋羹,便心一横,端起蛋羹自己找书房在哪。
这衙门是二进院子,算不得大,地方也好找,李桃花摸到书房外,看见两个一胖一瘦的守门衙差,便对二人道:“劳烦两位将这蛋羹送进去给大人,就说是兴儿那小兔崽子怕他饿着,专门给他做的。”
胖衙役张嘴便打嗝:“我们才,才,不送。”
瘦衙役说话慢悠悠:“就是,谁知道这里面——”
过了得有半盏茶那么久,正当李桃花以为对方话已说完时,瘦子嘴里冷不丁又蹦出句:“有没有毒。”
李桃花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万没想到堂堂衙门口连个说话利索的人都没有,她人累心更累,自己舀了勺蛋羹塞嘴里以证清白,冲二人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不打算再送了。
这时,只听房里面传来温和清冽的一声:“来人。”
两个衙差慌慌张张推门而入,询问有何吩咐。
李桃花迈出去的步伐生生拐了个弯,转过身又凑了过去,耳朵捱近,想偷听这新上任的狗官打算干什么缺德事情。
是要吞屋霸田,强抢民女?还是要收受贿赂,官商勾结?
装了一天的正人君子,此刻夜深人静,姓许的狐狸尾巴终于要露出来了。
第4章 陈年旧案
烛火如豆,跳跃的灯影映照出年轻县令清隽的眉眼。许文壶手捧案椟,逐字逐句娓娓道:“永嘉七年,庚申月丙寅日,罪妇苟宋氏与人通奸,奸情暴露,于当日子时三刻杀死亲夫苟飞,致人当场毙命。人证物证俱在,判于秋后处斩——”
许文壶抬眼,好声好气,“据这上面所言,苟宋氏是与人事先有染所以杀夫,可本县翻遍与之同期的案牍,并未发现有关奸夫姓甚名谁,而据我大梁律法,男女通奸是谓同罪,为何只见女名,不见男名?”
两个衙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许文壶见此模样,以为是自己声音小,对方没有听到,便清清嗓子又重复几遍,特地扬高了声音。
那二人还是没有面面相觑,毫无反应。
许文壶这才略有愠怒,“本县在问你们话,为何视若无闻,不予理睬。”
胖衙差用胳膊肘捅了下瘦衙差:“听到没有,县,县,县大老爷问你话呢!”
瘦衙差一脸犯难,左右回顾,忽然眼睛一亮,冲站门口正伸着脖子听墙角的李桃花道:“还不快点进来,没听到县大老爷在等你——”
“回话!”
李桃花莫名其妙,心想关我什么事,正准备溜之大吉,人便被那两个倒霉家伙架住臂膀强拉入房中,对上同样感到莫名其妙的许文壶的眼睛。
那双干净的眸子黑白分明,一眨不眨看着她,里面是她微微怔愣的表情。
二人对视须臾,许文壶率先别开了脸,长睫低垂,轻下声音,“真是胡闹,你们怎能将无辜过路人等牵扯其中。”
“她,她不是过路,她,她,她是来给您送鸡,鸡——”
李桃花听得厌烦,忍不住转脸怒怼:“鸡你个头啊!不会说话就闭嘴!”
她把被自己吃过一口的蛋羹端结实,转身就准备撤。
这时瘦衙差激动道:“这都过去三年了,大人问我们,我们怎么清楚,只知那苟宋氏通奸是属实,至于奸夫是谁,我们又怎么知道,兴许被她——藏起来了呢。”
这时,李桃花猛然停住脚步。
她回过脸,目光冷冷看着衙差,沉声道:“你们别太过分了,我莲心姐根本就不可能干出那种丑事,死者为大,都三年了,这脏水还泼个没完了?”
许文壶怔了下子,抬眸向她看去,“李姑娘与苟宋氏认识?”
李桃花索性直说:“我家与她娘家住的并不远,小时候经常与她一起到溪边浣衣,一直到她出嫁以后,才逐渐没了来往。”
许文壶听后稍作沉吟,忽然起身对李桃花作揖,温声道:“孤男寡女本不该共处一室,但因案情所迫,李姑娘,得罪了。”
他出声让两名衙差退下,关门声传来,房中便只剩下他二人。
李桃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便没等他张口,继续说道:“虽不来往,但逢年过节在她回门时,我们也是能够说上话的。她与那姓苟的感情很好,根本不可能在外头找人,更何况我与她认识多年,知道她读过几本书,性子比寻常人清高多了,像通奸这样的丑事她是死也做不出来的。”
许文壶见李桃花神情郑重真挚,一丝狐疑不由涌上心头。他站了起来,在案旁踱步两圈,抬头看一眼李桃花,低头思索,再看一眼李桃花,再思索……煞是费解之状。
这时,他的肚子叫了一声。
李桃花:……憋半天就憋出个这?
许文壶耳后飞上两抹羞红,咳嗽两声,视线逐渐定格在李桃花的手上,欲言又止地说:“李姑娘手中蛋羹,可是为在下所准备?”
李桃花下意识点了下头。
可不就是专门给他做的吗。
许文壶上前主动接过蛋羹,“多谢李姑娘,在下腹中正好有些饥饿。”
他舀起一勺便往口中送。
李桃花:“等等!”
许文壶咽下蛋羹,眨了下眼道:“怎么了,李姑娘。”
李桃花看着那勺子,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吞了下口水道:“没什么,夜深了,大人慢慢享用吧,我先回去睡觉了。”
她飞似的开门而逃,到了外面直喘粗气,一颗心狂跳,心想:这书呆子连给我解个绳子都喊男女亲不亲的,这要让他知道他用的勺子已经被我用过了,他还不得抹脖子自尽啊。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过七颗葡萄,她今日不告诉他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房中,许文壶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后知后觉,喃喃自语道:“可是,我还没有问完啊。”
他步伐温吞,回到案后坐好,继续着手翻看有关苟宋氏通奸杀夫的案牍。
忽然,许文壶的视线停了下来。他放下蛋羹,提笔蘸墨,径直圈出人证后面的二字:王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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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旭日东升,李桃花醒来照旧摸去膳堂寻吃的,正巧瞧见捕头王检带着两个模样颇为利索的衙差往后衙去。
“都走快点,耽误了大老爷使唤,皮给你俩扒了。”
王检一身脂粉气,显然是刚从温柔乡赶来,脸上还顶着两个欲求不满的黑眼圈。似是睡眠不足,他浑身戾气冲天,路边的狗都想骂两句,更别说人。
李桃花饿得急,匆匆瞧了一眼,并未多心,直奔膳堂门口去了。
膳堂到处飘香,小米粥和包子的香气直勾得人馋虫乱蹿。厨子捂结实饭盆,板着张脸道:“膳堂有规矩,外人不可白吃。”
这是要她花银子买的意思。
李桃花哦了声,指着厨子身后道:“看!县太爷!”
抓起包子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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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饱肚子,李桃花的心思便开始活泛起来,但她不敢出衙门,更不敢回家,只能躲在房中胡思乱想,想到晌午时分,困意再度袭来,她便爬上床又睡了个午觉。
梦里,她回到了幼年时分,院子里虫鸣鸟啼,栽在屋前的石榴树开满火红花朵,茂密的树冠像把大伞,托起天际一轮好似蛋黄的灿烂夕阳。
她做好饭,将洗好的衣服全都晾上,等着她爹卖肉回来一起吃饭。
这是她每日里心情最好,最期待的时光。因为她爹每日回来都会给她带个小礼物,有时是一块饴糖,有时是一截花头绳,还有时是路边一棵长得很好的小花小草。
市井人家养孩子都粗糙,无论男女非打即骂,只有李桃花,从小到大没有挨过一手指头的打,她爹还反过来教她去揍别人,生怕她在外受了欺负,吃了没娘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