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看客
白梅说完这一句便再未置有一词, 任许文壶怎么问,她都没有再开口。
许文壶瞧着白梅那副比磐石还不容动摇的神情,只觉得头疼, 眼见堂外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他只好无奈道:“将犯人押入牢房, 暂且关押, 等待审讯。”
退堂时分,哑巴抓住机会, 不停对白梅比划手势,可白梅眼里便如同没他这个人似的, 目光不偏不倚,毫不往他身上倾斜。
“真没想到啊,当大夫的居然还能杀人。”
“哑巴为何急着给她顶罪, 他俩私下里不会……”
“我呸, 过去装那么清高,原来早就是残花败柳了,连哑巴这种都愿意勾搭。”
哑巴忽然嘶吼一声, 挣脱开阻拦, 转过身便扑上去往死里打说话的青年。
十几下拳头落在肉上, 他站起来,用沾了血的手狠狠比划:“你们, 不许说她!”
……
夜晚, 一行人刚从膳堂吃完饭出来, 衙差便赶来奉上消息,说林祥已经醒了,虽然人尚且不能下地, 但话已带到——这个案子,还是由他亲审。
李桃花咬了口手里的烧饼,力度凶狠活似咬断敌人的脖子,万分惋惜道:“老天不长眼,怎么就没能死了他呢。”
许文壶忽然朝她转过脸,看着她,目不转睛,重重点头道:“李姑娘所言极是。”
之后回过脸,双目发直,继续行走。
兴儿一脸绝望,在旁边喃喃嘟囔:“完了,我家公子真的疯了,他居然有朝一日会想咒人死,这太不像他了。”
李桃花苦中作乐,这时候不忘耍贫嘴,“瞧见没有,这就是我们天尽头的魅力了,活人气死,死人气活,狗仗人势,人不如狗。”
兴儿听着便来气,朝她呲牙咧嘴道:“你还得意上了?白梅杀了那么多人,亏得衙门还收留过她,万一出点事情还了得?我现在想想就觉得后怕,都怪你当初慈悲泛滥帮她们!”
李桃花飞出记白眼没理他,咬了口烧饼去追许文壶了。
二人并肩朝书房走去,才到门口,便看到门外站着白兰白竹姐妹俩。
两个人穿着打扮并未变化,白兰还是一袭火红石榴裙,白竹还是盛夏天里将自己包个严实,但两个人还是有明显的反常,即便不动不说话,也能看得出白兰魂不守舍,白竹相较平日的弱不禁风,神情反倒镇定。
“你们俩怎么来了?”李桃花将饼塞到许文壶手里,快步过去走到二人面前。
三人相对,表情皆是复杂,但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话。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李桃花直到此刻都还是有点懵的,她瞧着白兰白竹,嘴张了好几次,最终不过叹了口气,“进去说吧。”
五个人陆续步入书房,刚关上房门,白兰便道:“真相不是那样的。”
她的声音微微哽咽,语气在隐忍之下仍然过度用力,如同控诉。
许文壶立刻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息,紧跟着便问:“姑娘的意思是?”
白兰眼中闪烁着晶莹泪光,想开口说话,情绪却已不受控制,转头避开他俩便哭出了声。
白竹上前一步,站在她的身前道:“我大姐所述供词,并非全部属实。”
李桃花许文壶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解。
白竹停顿一下,语气平静而自然,“那五个人并非她一人所杀,而是我们姐妹三个共同杀害。”
许文壶的瞳孔骤然一紧,再说话,声音已磕磕绊绊,“你……你们为何……”
“为何会杀了他们?”白竹的唇上勾出抹浅浅的笑,笑容出现在清秀单薄的脸上,有种违和的诡异,“原因我大姐在公堂上便已经说了,因为他们五个人该死。”
在李桃花和许文壶不解的注视下,白竹缓缓道:“六年前,山东大旱,朝廷的赈灾粮款久久不到,树皮,草根,观音土……我们把能吃的东西都吃遍了,最后还是想活下去,便每家每户结伴一起,前往开封逃荒。”
“逃荒的路上,我们遇到了五个强盗——”说到那五个人,白竹突然喘不过气一般,用力咳嗽起来,震得整个单薄的身躯都在颤抖,仿佛一片深秋枯叶,随时可能破碎成灰。
白兰忙去给她顺气,擦干眼泪,由自己接着道:“那五个强盗沿着队伍搜刮钱粮,不够,还抢夺年轻女子,见到容貌姣好的,当众便……”
她的牙关突然紧咬,眼泪如同泉涌,同样再说不出一个字。
许文壶呆愣许久,眼眶逐渐发红,忽然间,他活了过来,对那两姐妹用力摇着头道:“我既已知道那五人犯下何等恶行,便无需知晓其中细节,我只需要知道,那些受害的女子里,是否有你们姐妹?”
白兰扑哧笑出了声,泪水晶莹如星。
“怎么会没有?”
她笑着抹泪,说话的语气依旧带着俏丽,仿佛只在寻常反问,“队伍里好歹有两百多人,就算是饿得面黄肌瘦,还会找不到几个美人胚子吗?”
“你们看我的样子,是不是一直觉得我不像个闺阁姑娘?”
白兰扶了扶发髻,动作间的风韵动人心魄,“其实我本来就不是姑娘了,早在逃荒的前两年,我就已经嫁为人妇,只不过……”她轻嗤一声,自嘲的模样,“在那些强盗跟前,他们管你有没有丈夫?是否婚配?只要颜色颇好些,便难逃一劫。”
“那日的雨好大好大,山洞里全是女子的惨叫声,后来等雨停,天亮了,有的当场得了失心疯,跑出山洞跳了悬崖,有的没有疯,可心已经死了,牙一咬便撞墙自尽。”
“到最后,只有我们姐妹三个活了下来,彼此相识,搀扶着走出山洞。”
李桃花听得全身发抖,恨不得提上杀猪刀再将那五个人的尸首砍上一遍。此刻她听着白兰的话,先是怔了一下,旋即道:“等等兰姐,照你话中的意思,你们三个难道……”
白兰点头,“不错,我们三个不是亲姐妹,只是同为山东人氏,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我们三个甚至都没有见过一面。”
“我爹娘原先是做早点摊子的,生意好的那几年攒下点钱,开了个铺面,我跟着帮过几年忙。小竹父母早亡,是跟着舅舅和舅母长大的,家里种地为生,大旱之前家里是有余粮的,可惜被朝廷征粮过后又逢天灾,这才断了生路。至于大姐……”
白兰的声音颤了颤,“她和我们都不一样,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本姓林。”
“那个林大人,正是她的亲哥哥。”
李桃花和许文壶同时瞪大眼睛将嘴张开,足以往里塞入一颗鸡蛋。
“等等。”许文壶揉着脑子思考道,“梅姑娘既是大户小姐,又是林大人的妹妹,就算当初林大人尚未考得功名,可也不至于让自己的亲妹妹流落在外,你们三个,怎会来到天尽头?”
“流落在外?”白兰冷笑一声,“许大人,直到此刻,你还没有听出我话中的奇怪之处吗。”
许文壶面露茫然。
“为什么那么多女子出事,我却只提她们自尽,没有提到其他人的伤亡?”
白兰的语气陡然狠重,脸上血色全无,一字一顿地咬牙说:“因为没有一个人去阻止啊!”
“从那五个恶徒把刀亮出来的时候,所有年轻的女子便已成砧板上的鱼肉,两百多号人啊,父母兄弟皆在身边,大姐有她的爹娘哥哥,我身边是丈夫和公婆,小竹身边是舅舅和舅母。可就是这样,也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即便只是呵斥那五个强盗一句,没有!”
“哦不对,也有一个。”
白兰忽然掩唇,笑个不停,“当初尚未考得功名的林公子,如今的林祥林大人,让他们找个地方,不要脏了所有人的眼。”
“就是因为他这句话,我们才被掳进了山洞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等第二天,我们姐妹三个走出山洞,外面便已经空无一人。”
许文壶皱紧眉,沉声询问:“他们都走了,把你们留下了?”
白兰陡然激动起来,“不是留下!是抛弃!”
她强行克制住记忆里汹涌而来的绝望,指甲刺入掌心,紧紧攥住手道:“从那时开始,我们姐妹三个便结为生死姐妹,立誓今生今世,和那些人再无情分可言,老死不相往来!”
这时白竹抱住她颤栗的身躯,手掌拍在她的后背,轻轻安抚着。
白兰反抱住白竹,抹干净眼泪,看着许文壶说:“许大人,不管你信不信,我们三个都是不想杀人的。”
“天尽头那么远,那么偏,六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人疗伤用了,虽然那伤疤可能一辈子都去不掉,但我们好好过日子,一切都往前看,一点一点的,它就没有那么疼了。”
“直到那五个人的出现。”
白兰双目恨成血红颜色,咬牙切齿道:“被他们糟蹋过的女子应该连他们自己都数不过来了,所以并没有认出我,但我仍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六年了,我们仨本以为可以将那件事一笔勾销,三个人好好生活,但等看到他们的那眼起,我们就知道,这事没完。”
“他们五个,必须死。”
第43章 看客(完)
李桃花和许文壶久久未能回神, 两个人的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白兰方才说过的话。
“现在你们两个都知道了。”
白兰抬起脸,脸上是破釜沉舟后的坦然平静,“杀害那五个人, 我们姐妹三个都有份,要处置,不要处置我们大姐一个。当初我们三个就说好了,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五年里她对我和小竹如若亲生姐妹,我们又怎能躲在她身后, 看着她为我二人赴死?”
“这个看客,我不愿意当, 小竹也是。”
许文壶欲言又止几次,内心来回挣扎,好不容易想好要说什么, 正要艰难开口, 白兰便看向他,笑说:“还有,除却要与我大姐同生死这一条, 你知道我们姐妹还因为什么过来吗?”
许文壶面露困惑。
“还因为许大人你啊。”
白兰目光炯炯, “我看得出来, 你和其他当官的不一样,有你在, 这世道便还算不上烂, 我们三个就算到了地底下, 只要想到以后恶有恶报,不会再有女子经历我们所经历过的,便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
她长舒了口气, 脸上挂着释怀的笑意,“话已经说完了,许大人可以叫人了。”
许文壶面上的挣扎之色更重了,他的喉咙哽住,根本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直直盯着地面,仿佛内心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
白兰嗤笑,用起激将法,“许大人从到天尽头起便没有徇过一次私情,为何对上我们两姐妹便优柔寡断起来了?”
许文壶仍是不语,求助的目光看向李桃花。
李桃花将脸别看,表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他自己拿主意。
白兰沉下声音,“你若再不将我们二人拿下,我们就只好自己去找大姐团聚了!”说完拉起白竹的手便要出门。
许文壶忙道:“二位姑娘请留步!”
话说的迟,白兰已经将门拉开了,只不过未等迈出脚步,偌大的喧哗声便突然传入耳中,衙差匆忙跑来,对许文壶大声道:“不好了大人!出事了!”
许文壶瞧着嘈杂传来的方向,皱紧眉道:“何故如此喧哗?”
“哑巴……哑巴不知道从哪偷了辆马车,刚才混入衙门,打伤狱卒,把罪犯白梅劫走了!”
“什么!”
几个人异口同声发出疑问,声音险将房顶掀翻。
*
车轮碾压路面,咕噜声不绝于耳,风灌入车厢,纷飞的帷布像挣扎的飞鸟,拼命扑动翅膀,却如何都不得逃脱。
白梅睁开眼,在帷布纷飞的空隙里看到窗外落日流金,残阳如血,高大的山峦连绵无尽,宛若人身上的筋脉,镀上的红光便是流动的血液。
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地看天尽头的风景,她也是在此刻才发现,原来这个荒凉的边陲之地,竟是如此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