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桃花见没人买账,干脆在地上打滚耍起无赖,扯开嗓子叫喊:“谁能施舍我点银子啊!我现在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我肚子好饿啊!我就快要死了!谁能来救救我啊!”
约如此干嚎了有半个时辰,她的肩膀忽被只大手一拍,耳边响起和善一句:“哎,小兄弟。”
李桃花听出是王检的声音,内心瞬间窃喜,表面却故作仓皇失措,睁眼见是他,连忙爬起来,战战兢兢道:“小人拜见捕头大人,不知小人哪里又惹您不快了?”
王检一反方才态度的冷硬,和颜悦色道:“此地人多眼杂,咱们哥俩换个地方去说。”
“好!”李桃花爬起来,屁颠屁颠便跟他去了。
到了僻静处,王检上下打量她一圈,仿佛在揣摩着些什么,缓慢张口道:“我看你年纪轻轻,人又机灵,倒像是个急用钱的,老话说救急不救穷,我手头上倒有些个余钱,正好用不着,看来要便宜了你了。”
李桃花双目瞬间放光,作势便要给他行个大礼,“多谢捕头大人!”
王检扶起他,“有了来往咱们就是兄弟了,还叫什么大人?陶兄弟尽管张口,钱我有的是,一百两够不够?”
李桃花点头如捣蒜,忙不迭道:“够!够!”
王检笑了:“不过我丑话说到前头,这一百两借出去肯定不白借,一个月的利息是十两银子,限期三个月还清,若还不清……”他在眼珠在眼眶里骨碌转了一圈,没往下说,只笑道,“好坏我都说了,剩下的你自己衡量吧,答不答应,全在你自己。”
“答应!答应!”李桃花做出一副焦急表情,好像生怕这煮熟的鸭子飞了,“待等我下一把翻盘!大哥休说是十两银子的利,就是一百两!一千两!小弟我也是给得起的!”
王检看似玩笑地道:“话是这么说,可若等到时候你赔得裤腰带不剩,别一心想着跑路便好了。”他的表情陡然发狠,笑意也阴森,“小兄弟你记住了,在天尽头,地上的蚂蚁都得跟王姓,你每日什么动向,我是再清楚不过的。”
李桃花在内心嗤之以鼻,心想这么厉害怎么没看出来我是女扮男装。她瞪圆双眸,即将狗急跳墙的激动样子,“谁跑谁是乌龟儿子王八蛋!有了大哥相助,小弟我必杀回个百八十万归来!”
眼神飘忽,头脑混沌,吹牛不打草稿。
王检满意点点头:“那就这么定了。今日夜晚三更天,衙门口签字画押,我在那等你。”
李桃花:“一言为定!”
日落月升,三更天转眼便至。
夜黑风高,倦鸟嘶鸣。衙门口东侧门内,王检特地摆了张桌子喝起了小酒,正咂摸舌头,便听到门下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不由笑道:“哟,陶兄弟来得可够准时的。”
李桃花左看右望,偷相十足,生怕被人发现一样,“小弟为人谨慎,哪敢耽误大哥。”
“算你会做人。契书我已拟好了,过来写上名字画押吧。”
李桃花眼冒精光,如老鼠见了猪油,一个箭步便扑了上去。提笔之际,她开始回忆白日里许文壶教她的“陶华”二字第一笔该怎么写。
她这副犹豫为难的样子落入王检眼里,便被他全然曲解成另一种意思。王检冷哼一声,将沉甸甸的一百两银子从脚边提了起来,一把扔在了桌子上,发出“砰”一声闷响。
“放心吧,钱少不了你的。”他冷声道。
李桃花顺势嘿嘿一笑,扮出一副得逞模样,蘸墨在契书上写下“陶华”二字,还利索地摁了手印。
王检拿起契书,张嘴去吹上面未干的墨渍,“那咱们可就这么白纸黑字的说好了,三月之期一到,你若还不清一百三十两的银子,你就要到我王家卖身为奴五十年,生老病死,听天由命。”
李桃花心一惊,心道果然有诈。
赌坊是王家的,扔赌坊的钱也是进了王家的口袋,王检等于一分钱没花白得了个年轻力壮的劳力,对方和他还是两厢情愿的,半点精力不费。
赌字,当真害人。
李桃花接过银子便该走人了,后面的事情自有许文壶出面。可虽说是在演戏,被耍的滋味可并不好受,她打量了一圈周围,故意阴阳怪气地道:“大哥可真够猖狂的,衙门里放贷画押,就不怕被这里头的县大老爷知道吗?”
王检哈哈大笑,活似听到什么笑话,笑完以一副上位者的姿态睥睨着李桃花,语重心长道:“小兄弟你记住了,铁打的捕头流水的县令,不管住这县衙里的县令姓什么,天尽头的衙门——”他语气一重,笃定骄傲,“永远姓王。”
“王捕头此话当真?”一道清润的声音蓦然出现,响在王检的身后。
王检神情一滞,转头一看,只见新上任的县太爷着一袭墨绿官袍,身姿颀长屹立,双眸清亮如星,正在定定看着自己。
他连忙起身行礼,故意装出微醺模样,“属下见过大人,大人明察,属下方才不过一时酒后胡话,绝无实意。”
许文壶并不予他废话,直接命兴儿去夺过他手中的契书,拿到手中看过一遍,启唇道:“捕头王检,利用职务之便,私下放贷谋私,现人证物证确凿,立刻打入大牢,等候发落。”
他声音一沉:“拿下。”
话音落下,周围衙差面面相觑,一个不敢上前。
王检见状笑了,站直腰杆连装也懒得装了,得意洋洋道:“更深露重,大老爷当心身子,还是快回去歇息吧,其余的闲事,我看您就不要管了。”
许文壶面无波澜,望向两边衙差,“本县再说一遍,将人拿下。”
王检:“我看谁敢动我!”
一时鸦雀无声,场面骑虎难下。
李桃花趁机给兴儿使了记眼色,兴儿心领神会,仗着个子小溜到王检身后,趁其不备照着膝盖窝便是一脚。
“啊!”
王检吃痛一声径直跪地,还没等反应过来,上半身便被兴儿用裤腰带捆了个结实。
他瞪向许文壶,两只眼睛似要喷火,咬牙切齿道:“天尽头那么多的县令,就没有一个像你这么多管闲事的!你以为你是谁,一个刚满十八的毛头小子,老子给你面子叫你一声大人,不给你面子随时可骑你头上撒泡尿,我你也敢抓,你等着,等我出来了,我弄不死你!”
许文壶只是道:“带下去。”
几个衙差犹犹豫豫的动了手。
李桃花瞧着王检被带走时满额头暴起的青筋,自己都有点起鸡皮疙瘩,回到许文壶身边道:“他说那么多狠话,你就不怕他啊?”
许文壶道:“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李桃花摇头,“听不懂。”
许文壶转脸看她,眼睛对着眼睛,认真解释:“行问心无愧之事,何来惧怕之说。”
他端起两臂对她作揖,道过辛苦,转身往后衙去了。
李桃花品着“问心无愧”四字,抬头看着许文壶清瘦文弱的背影,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这位县太爷了。
不过管那呢,反正五十两辛苦费到手了,她明天就可以去找人办假户籍,从此远走高飞了。
李桃花也往后衙走去,一路哼着小曲儿,幻想离开天尽头以后的美好生活。
*
翌日,李桃花特地起了个大早,到集市等“懒汉”李四。
“懒汉”并非真懒,而是特指整日在街上游荡,靠牵线搭桥接人情私活度日的一帮人,大部分都是子承父业,几代人才积累下来那么一点常人接触不到的门道路子,以此谋生。
“什么?三十两?”
好不容易等来了人,李桃花闻言却皱紧眉头,“之前不是说好的二十两吗?怎么又突然涨价了?”
“唉,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啊。”李四为难道,“你以为收一张合适的户籍容易啊,这里头要打点的关系可太多了,三十两都算便宜的了,出了天尽头,像这样抓住了得掉脑袋的买卖,没个百两银子,谁稀得冒这个险?”
李桃花想了想,一咬牙便拿出了银子,沉声道:“好,三十两就三十两,只要事情能办妥,再贵我也认了。”
李四看见银子,脸上立马乐开了花,正要去接,李桃花却只掏出十两给他,剩下的收回怀中,意味深长的审看着他道:“前十两是给你的打点钱,后面的二十两才是辛苦费,等我拿到东西才能给你。”
李四气得咽了口唾沫,盯着李桃花的脸,恶狠狠道:“你这丫头不愧属猴的,从小精到了大,连我都算计上了。若按辈分,你还得叫我声四伯咧。”
李桃花笑眼盈盈叫了声“四伯”,接着便道:“钱既给了四伯,四伯可一定得把侄女儿的事情给办妥了,我急着用呢。”
李四被一声声四伯叫得昏头转向,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只要钱到位,保准衙门的人都看不出是真是假。”
“有劳四伯了,您可一定不能出差错啊。”
“放心,我坑谁也不能坑自家侄女儿。”
二人约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间,李桃花便回了衙门。
到了衙门口,她见门外停了顶轿子,轿子周围奴仆成群,不用想便知是有贵客造访。
李桃花猜出应该是王大海来为侄子鸣不平了,想到许文壶那张呆里呆气的脸,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心道你就自求多福吧。
她绕过厅堂,正要到后衙去,兴儿便从厅堂出来,看见她,扬起声音便道:“来得正好,烧壶水送进来!”
第9章 陈年旧案
李桃花假装没听到,捂住耳朵拔腿便跑。
兴儿嗓门越发的大,“你跑什么啊!我跟你说话呢!”
许文壶这时出来,询问兴儿:“何故大声喧哗?”
身后的王大海也跟着出来看热闹,“这是出什么事了。”
感觉到三道视线齐刷刷对准自己的后脑勺,李桃花的脚步一下子便僵住了,灌了铅似的再挪不动。
兴儿理直气壮,指着她道:“我让她烧壶水,她假装听不见,还拔腿就跑。”
许文壶叹道:“一壶水而已,何需劳烦李姑娘,你自己去便是了。”
兴儿生起气来,“公子也太偏袒了她些,放着自己的屋子整日不睡给她睡,还连活都不让干一下,孝敬祖奶奶也不过如此了。”
许文壶心平气和道:“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这不是偏袒,而是礼数。何况李姑娘与你我非亲非故,便更该当以待客之礼待之。常言道,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只要礼数尽到本分之内,便不会与人起了争议,大家既在同一屋檐,自然要以和为贵。再说,你忘了我往日对你如何教导的吗?不合乎礼节之事是万万不能做的,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李桃花感觉周围有一堆苍蝇在嗡嗡叫,阴魂不散挥之不去,还直往耳朵眼里钻。她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道:“停下!”
许文壶闭了嘴,场面总算清净下来。
李桃花转头看过去,“不就是一壶热水吗,我烧!烧完我还要亲自倒给你们,谁都别跟我抢!”
她迈开大步前往厨房,心道今日算是知道孙悟空听到唐僧念紧箍咒时有多煎熬了。
水烧开,回到厅堂。李桃花给两个人斟茶,先斟给许文壶,许文壶道了声多谢,再斟给王大海,王大海看了眼许文壶,又看了眼李桃花,表情意味深长,不知在想什么,下意识低头呷了口茶水,舌头险被烫掉,直嘶凉气。
李桃花差点就没忍住笑出声,心想怎么没烫死你个老不死的。
挨完了烫,王大海吹凉茶面假装细品了一口,发出嗯一声赞叹:“这茶味儿好,香,小老儿喝着,感觉应是太白银毫?”
许文壶只知李太白,并不知太白银毫为何物,遂回答:“本县不懂茶道,这是上任县令所留,不知是何名字。”
王大海笑了声,用茶盖撇着浮沫,“这是自然,茶是我们上了年纪的才爱喝的,许大人是年轻人,应是爱好酸甜可口的汤水饮子才是。不过这太白银毫乃是开封名茶,小老儿记得,许大人便是开封人氏?”
许文壶:“正是。”
王大海立马感慨道:“开封好啊,天子脚下,龙气盛足,出来的人也是人中龙凤,像许大人,年纪轻轻便高中榜眼,日后定是前途无量,平步青云。说出来许大人兴许不信——”他忽然声音一低,故作高深莫测地瞧向许文壶,“小老儿家中有个亲戚,也是开封人氏。”
许文壶的脸上果然起了好奇的表情。
李桃花在旁边看着,心道:骗你个傻子呢,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巧合,这死老头明摆着跟你套近乎呢。
不过也怪了,侄子都蹲大牢去了,这老狐狸居然还心平气和在这喝起了茶,只字不提王检的名字,也不知在打什么鬼主意。
李桃花觉得:其中有诈。
王大海趁热打铁,笑眯眯的接着道:“话说起来,许大人可是家住许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