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薏儿。”
远远的,传来一道男声。
钟薏循声转过身,见爹爹站在回廊中看她。
钟进之个头偏矮,发须斑白,看着她的眼神慈爱。
钟家在一月初才从苏州迁入上京。
新皇登基前,钟进之任苏州通判,是最早一批表态效忠太子的官员之一。亲自走动联络江南士绅上书支持太子,立下不小功绩。
皇帝即位后,第一道圣旨就是封赏无数功臣。
念钟进之忠诚果敢,擢为刑部侍郎,立刻携家眷举家北上,老母体弱,便留在苏州。
她醒来不过数日,爹娘心疼得紧,夫妇两人几乎日日都来听竹居探望。
后来她爹更是三天两头往这边送滋补药材、各色奇珍,架势活像要把整个钟府都搬空。
如此疼爱,也让她从未对自己的身份起过疑。
钟薏脸上绽出一抹明艳的笑:“爹!”
她快步跑去,裙摆在光下翻扬。
直到靠得近些,她才注意到钟进之身边还站着一位年轻男子。
他藏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身形被半寸光影隔开,故而初时并未被她注意。
那男子一袭素白长袍,气质宛如山水画中泼墨而成的远峰,清冷、孤立、不动声色。
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鼻梁高挺,唇薄而清晰。明明是凌厉的长相,眼边偏含着一道深深的弧度,仿佛雪落春溪,一瞬霁明。
一双凤眼泛着微红,眸色透亮。
他柔柔地看她,仿佛认识她似的。
第2章 竟只是亲自问询她的饮食起居……
“这是……”
钟进之正犹豫怎么开口,那男人抬手一拦,挡住了他的话头。
他温声唤她:“钟小姐。”
却并未自报姓名。
声音清润低沉,如初春细雨落在竹叶,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沉稳。
钟薏微微一怔。
原本被他那副模样吸走的心神立刻警惕三分。
什么人,仅一个手势就能让她爹噤声?
但这段日子她好歹也受过一通礼仪教养,她行了个得体的礼:“见过公子。”
男人略微颔首,目光仍旧落在她身上,半分也未曾挪动。
她被看得后背发毛,只觉那目光黏着肌肤,像是要将她看穿似的。
又不好失礼,只得咬唇忍着尴尬立着。
正不知如何开口,那人忽地问:“小姐与婢仆围在此处,可是出了什么事?”
“呃……我放风筝,不小心挂树上了。”她脸颊泛红,抬手指向远处那棵桐树,“在等人取梯子。”
他闻言,笑了一声,低低的。笑意不浓,却仿佛连廊下都随之一亮。
那声音听得她越发不自在,不知他是不是在取笑她。
他敛了笑,转头淡声吩咐:“去。”
下一瞬,一个蒙面的少年从阴影中跃出,三两下攀上大树,小心翼翼将“驭风号”摘下,双膝跪地,双手高举呈上。
钟薏被他身手惊呆,顿了一下才接过,对少年笑得眉眼弯弯:“谢谢!”
她低头看了看怀中完好的风筝,方才那点不安在这一刻被驱散了些许。
心中突然浮起几分愧疚——刚才她还以己度人,误会了一个温和大方之人,实在不该。
她抿了抿唇,转身正欲开口道谢,却在与他目光对上的瞬间,心跳陡然慢了一拍。
男人不知何时已收起了方才的笑。
凤眼依旧温润,眉目清正,唇角却再无弧度。沉沉的墨色自眼底浮起。
那样的神情并不显凶,却让她本能地警惕。
她倏地生出一点畏意,却仍努力维持礼数,轻声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男子一颔首,笑容重新浮上面庞,仿佛方才不过是一瞬错觉。
“去玩罢。”
钟进之立在一旁,心中早已翻涌起波澜。
他们府上照顾钟薏,上下一日三省自身,不敢出半分差池。
今日圣上骤然驾临,竟只是亲自问询她的饮食起居,提到的全是些旁人绝难留意的细枝末节。
连夜香、茶盏这般细碎之事都要问个一清二楚。
他满头大汗,战战兢兢答了大半个时辰,原以为终于能送驾。
哪知走至庭前,皇帝忽而止步,目光无意间落进了庭中。
“那不是令爱吗?”他语气一如既往的凉,听不出情绪。
他这才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钟薏正站在院中,拎着风筝线,瞧着树上的纸鸢发呆。
他本以为只是随口一问,哪知圣上竟站定原地,沉默良久。
钟进之如梦初醒。
这姿态分明是等他开口引荐啊!
陛下伪装得极好,举止从容,话语无懈。甚至唤她、帮她,分寸得体,温和得像是初次见面。
可钟进之没有忘记,片刻前,皇帝还在屋中问他:
“她夜里是否易惊?近来梦魇是否减轻?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哭着醒来?”
钟进之不敢深想。
远处的女儿毫无察觉,依旧是平日模样,蹦蹦跳跳地走远了。她冲着婢女说话,满脸笑容盈盈。阳光斜斜地落在发梢上,像是在发光。
断了线的风筝,今日是玩不成了。
钟薏收好风筝,抱在怀里,等着去取梯的婢女回来,转身领着她们往听竹居走去。
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卧病几日稍一痊愈便四处溜达,今日风和日丽,出来透气正好。
钟府路径她早已熟悉,闭着眼都能走回去。
却不知刚刚站在不远处看她的人,目送她的背影,几乎移不开眼。
钟府坐落于琼花街东端,依白渠河而建。此街因遍植琼花而得名,每至春日,花开如雪,整条河都映成银白。
府邸格局承袭江南水乡风韵,小桥流水穿庭而过,亭台楼阁层层叠叠,俯仰皆如画。
听竹居则建在府中最中间,四周环绕修竹,隔着一条曲折廊道与主院相连,清静幽雅又兼顾便利。
红叶曾对她打趣:“小姐素来得宠,这居所可是您亲自设计的。”
她听时只是笑,如今想来,那些记忆虽已失,喜好却从未变过。
钟进之膝下只有两子一女:长子钟以礼,幼子钟志尔,女儿便是钟薏。他不耽女色,除了正妻李氏外,仅有两个姨娘,一位是庶子的生母柳氏,温顺寡言,几乎不出院门;另一位早年病逝,无子无女。
她刚醒来时听了这些,心中还偷偷松了口气。
若是妾室众多、枝叶纷杂,像她这样失了记忆的人,稍有不慎便是破绽。如今这般简单干净,倒也让人安心不少。
走着走着,钟薏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风筝,又忍不住想起那位凤眸含笑的男子,心口突然砰砰跳了两下。
“红叶。”她忽然轻声唤道,“你说,他会是谁?”
红叶难得没有立刻开口,只垂着头道:“隔那么远......奴婢瞧不太清。”
钟薏想了想也对。
当时自己一听父亲唤她就跑过去,其他人还留在原地,并未跟前。
钟薏又笑起来:“你是不是晚上偷摸在被窝里看书了?所以才看不清。难怪我说桌上的话本怎么老少两本。”
“哎呀——小姐!”红叶瞬间炸了毛,气急败坏地去抢她手里的风筝。
一群人又笑起来,嘻嘻哈哈的声音在春日微风中悠悠散开。
刚回到听竹居,一个丫鬟面带喜色进来:“小姐,夫人又来看您啦。”
不久,外头传来细碎脚步声。
钟薏忙起身迎出去。
大夫人李清荟脊背挺直,脚步端庄。乌黑的发髻用一只镶嵌翡翠的玉簪固定住,发间隐隐可见几缕银丝,和钟薏刚醒那日见到的苍白妇人全然不同。
她将钟薏的手握在掌心,低声嗔道:“不是说了叫你好好歇着么?怎么又跑出去疯了?”
“娘!”钟薏撒娇,“好久没出门了,院子里闷得慌。”
李清荟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柔意更浓。
“好,好,”她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气色倒是瞧着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钟薏抿嘴甜笑,拉着她到一边的黄花梨小桌旁坐下。
钟夫人目光从她白里透粉的脸颊划过,又落在那双潋滟的眸子上。
女郎已经褪去了病中的憔悴,多了几分生气,方才奔跑一通,如今眉梢眼角尽是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