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了大半日的天湿沉沉的,终于落下雨来,噼里啪啦砸在檐下,潮气侵入屋中。
钟薏被巨大的响声吵醒,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石砖上,浑身已经被寒意沁入,四肢僵硬。
她茫茫然坐起,雨声依旧敲击耳膜,不知今夕何夕。
脑中一幕幕飞快划过。
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信了他的鬼话,想起自己是如何选择抛下一切跟他去京城,如何被他的面目蒙蔽被他骗得团团转,又是如何被困在这殿中无处可去......
如今重来一次,她依旧逃不过他掌心。
头还晕沉着,疼痛恐惧愤怒悔恨一齐席卷而来,她扶着墙站起身,眼前一切逐渐交错恍惚。
红叶当初并未说错,就是这里,所有的一切姑且算是她自己设计的。
来京的路上,她与他并肩坐在车里,他问她,“若是有一间自己的房子,阿漪想要什么样子的?”
她当时毫无防备,当真给他细细描述她的梦想——
喜欢什么花,门扉是什么颜色,房前要有一片花圃,最好能种一棵桃树,花瓣飘落的
时候,一定美得像画中仙境。
竹子可以多一些,因为她看书上读书人都是听竹海涛涛声入眠......她还说,床榻要够大,这样她睡觉时才不会掉下去……
她还记得他当时的眼神,带着耐心,和过去无数次一样专注听着,直到被别人打断。
来人毫不遮掩,隔着车厢壁唤他:“太子殿下。”
她这才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家境殷实的公子,而是景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卫昭。
她愣愣对上他的视线。
“怎么了,阿漪?”他神色如常。
她早已告诉了他自己的闺名,把他当做最好的朋友,他当时还一脸迟疑问她,可不可以像她父亲一样叫她漪漪,她犹豫很久,还是让他只叫她“阿漪”。
他仍像这样称呼她,可她心底惊愕未散:“你不是说......‘家有几分薄产’?”
一身布衣遮不住他的矜贵气质,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发觉,上了马车之后他从未刻意掩饰,锋芒与强势已经摆在那里,是她自己没有察觉。
“这会影响我们的感情吗?”他不答,反而反问。
钟薏被他话堵住。
想了想,好像也......不影响?
她只是从未想过会和这样尊贵的人成为朋友,前一日她们还一起坐在她的小屋里面吃饭呢,这种落差实在太大。
她有些不高兴,不高兴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钟薏低下头压下那股不虞,几息后,才慢慢抬眼打量他:
“那我要跟他们一样,叫你太子殿下吗?”
她歪头想了想,又自言自语般嘀咕,“好奇怪哦。你会不会对我自称‘孤’?”
她试探地看着他,语气仍带着点不确定,很快又找回了熟悉的相处方式,狡黠一笑,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能不能给我开开恩?”她双手合十,冲他笑嘻嘻地拜了两拜。
卫昭侧身避开,颔首:“可以。你也不需要给我行礼。”
她刚重新开心几秒钟,突然警惕起来:“那你刚刚问我是什么意思?不会是想报答我吧?”
他点头:“我会照你说的布置。”
“别!”
她急声,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收敛语气,“我不需要你这样,你只需要......带我去找我娘。这就是最好的报答。”
“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赚钱,不需要你为我安排这些。随便找一间房子安置我即可,等我看到她,我自己会回去,回去的路上,我还可以顺路去别的城转转,我连路线都准备好了。”
马车突然碾过一段坑洼路面,她猝不及防往前一倾,被卫昭伸手扶住。
沉沉的重量落在双肩和腰上,他答应:“好。”
钟薏松了口气。
到了京城,他当真只是借给她了一处小院,位置不错,四周十分幽静,考虑到她习医,还特地留了一间做药房。她很满意。
卫昭说她一个人太寂寞,又安排了个丫鬟陪她,名叫翠云。为人有些沉闷,很少讲话,但是笑起来特别可爱,她一次注意到后,便多了个逗她笑的乐趣。
过几日又来了几个人,每顿做一大堆可口饭菜。他说他来得时候没人伺候,不习惯,钟薏便随他去了,只是她一人在时从不要她们服侍。
卫昭告诉她要等几天。她满心期待,但也没有空守在院中,按着她看过的书,几乎把京城逛了个遍,甚至还在一家药铺找了份短工。她手脚利索,经验丰富,掌柜听她说只是做些时日,还是爽快将她留下。
他几乎每日都来看她,陪她吃饭,每次来时,乘的都是一辆毫不起眼的木马车。她虽然高兴他会来,但心里还是有些奇怪,忍不住问道:“你一个太子……不忙吗?”
他脸上难得露出几分伤感:“我真心把你当朋友,宫中寂寞,每日只能借此出来半刻......”
她立刻心软了,安慰他,还告诉他他每日来自己有多开心,把她画的画像拿出来。
“虽然有些丑,但是我好好画了!”
钟薏看他只是盯着,许久不说话,出声解释。
“这是我,这是你。你有点高,为了画面和谐,就委屈你矮了一点。”
“这个呢?”他指着一个看不见脸的女人。
“这是我娘。”
他指着旁边一个长长的灰色方块:“这个呢?”
她神色一顿:“这是我爹......”
他指着旁边一团黄白的东西:“这个......”
“这是阿黄!你不会这个都没看出来吧!”
他笑了,嘴边拉开一道弧度,可眼睛没有弯起。
她以为是因为她把他画得太丑,支支吾吾安慰:“我之后给你画更好看的......”
他收起假笑,认真看她:“我也可以给你画。我画技很好。”
日子逐渐稳定下来,她每日都会问他一遍有没有她娘的消息,可得到的答复都只有“再等等。”
这几日,他没有来,院子里空荡了许多。可她的生活依旧忙碌而满足,她高高兴兴地写了两封信,一封寄给李大娘,一封寄给师父,带着她的京中见闻。
她在药铺认识了一个公子,他第一次来时是因为喝多了酒,小厮急急进来问她买解酒药。
话还没说完,后面的人已经等不及了,从小厮身后走出来,脸色难受得皱成一团,马上就要流到地上,又被人扶住。
她看着这醉得连话都说不清的公子,无奈地给他现煎了解酒药,递到他手里,让他喝下去。
自那之后,他便每日都来,也不打扰旁人,只是安静地坐在药铺里,偶尔和她聊上几句,一连坐了三天。
第三天下午,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他终于开口叫住她,说他们住在同一条街,无论如何都要送她回去。
钟薏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推辞无果,只能随着他一道。
他一路将她送到院门前,她客气地向他道谢,正要转身进门,远处忽然传来车轮滚动声。
她抬头一看,才发现那辆好几日未曾出现的木马车终于又来了。
两人俱是站着,看着那人从马车上缓步下来。卫昭来京之后依旧穿得极为简单,素到不符合他太子的身份。
她下意识转头仔细看了眼旁边的公子,他今日穿的是一身绿锦绣叶纹袍,颇为贵气,她却觉得远不如卫昭挺拔好看。
她不自觉展开笑,仰头看他走近,想开口问他怎么这几天没有来。
她不好意思说,但其实还是很想他的。
还没开口,手腕便被他一把攥住。
力道不算重,但她没有准备,被拽得脚下踉跄一步,又被他扣住后背。
卫昭的脸阴沉得骇人,凤眸冷冷扫过她身旁的人,什么都没说,不由分说将她扯进院内。
“卫昭?”她怔了一瞬,反应过来,挣了挣手腕,却被他握得更紧。
门扉在她身后狠狠砸上,门上的铜环发出一声沉闷颤响。
钟薏听到那位公子用力地拍门,问她有没有事。力道大得连靠在门上的她都感受到肩背撞击的余震。
卫昭没有理会外面的动静,只是盯着她。
虽然他现在的脸色有点可怕,但她已经习惯他这般的喜怒无常,每次自己又会调理好。
钟薏便放下心,侧着头想告诉门外的公子不必担忧,让他先回去。
可刚张嘴——
一根手指蓦然探进她嘴里。
微凉的指腹抵在她的舌尖,带着他身上熏香的味道,干净而冷冽,不知是什么名贵的香料,又混着她更熟悉的、属于他本人的气息。
她微微瞪大眼,未出口的声音和他的指节一同哽在喉咙。
门外的敲门声已经渐渐微弱,公子开始质问马车上的车夫,可车夫理都不理,像是直接走了,因为钟薏又听见了车轮滚过青石板的声音。
而卫昭的手指在她嘴里搅动。
她心头腾起怒意,被他莫名其妙的行为冒犯到。
狠狠咬下去——
却被他飞快伸手卡住下巴。
她想问他到底怎么了,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指尖压在她舌面上,脸色冷得可怕,半敛着眸子,居高临下地看她。
他用单臂跨过她的胸口,整个人逼得极近,用身体牢牢把她桎梏在门板上,她双手使力都无法撼动分毫。
一扇门之隔,脚步声低落远去。
沾在他手指上的牙齿被他一颗颗摸过,包括舌面,坚硬一寸寸碾过柔软湿腻,带来的触感让她脊椎发麻。
明明被堵住的是嘴,可是她好像无法呼吸一般,空气一丝丝塞进她的胸腔,唾液积攒在口中,马上就要落下。
“那个男人是谁?”
——跟你有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