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擦拭一下,心跳都加快一分。
脑中过往的记忆重新席卷而来。
外面风声骤起,她想着事情,也没听到狂乱雨中夹杂的门扉开合声和脚步声。
那夜大火过去,她便在清和院住了下来。
卫昭以担心她的安全为由,让她暂时不要出宫。每日婢女们变着花样陪她玩,今日双陆,明日投壶,后日锤丸,生怕她会无聊。
她原以为,他既然是太子,应该是受尽宠爱的。
从她先前住的小院来看,膳食丰盛,用品精致,光是每日送来的点心种类都要比她在家乡见过的还多,怎么看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事实看来并非如此,东宫所有陈设简单,甚至有些地方空荡得不像是太子寝宫,宫人们穿着素净。
只是清和院是个例外。
婢女说他自从被歹人陷害回来,行事愈发低调,就连衣着都比从前简朴许多。
她看着这座冷清的东宫,才意识到,做太子并不意味着风光无两。
清和院就在他寝居旁边,有时甚至直到深夜,旁边的院子灯才会亮起,丛丛烛火映在窗纸上,她睁着眼睛看着,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入眠。
有一次卫昭来看她,话才说了几句,靠着榻竟直接睡着了。
她坐在一旁,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和眉间倦色,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拿一旁的外衫,想给他盖上。
可手才刚伸过去,便被人一把拦住。
卫昭的眉头紧皱,掌心覆在她手腕上,力道不大,只喉间低低溢出一声:“……母妃。”
剑眉蹙起,神情在睡梦中竟透着孩童般的惶惑无依。
钟薏怔住,任由他拉着。
她突然发现她们并非完全不同,她从小失去母亲,在泥泞中跌跌撞撞地成长,曾在梦里追逐那个温柔的背影,终究无法触及。
而他,连在梦中都在呼唤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名字。
翠云依旧陪在她身边,只是嗓子坏了。
宫里请来的御医说,至少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恢复,可她翻遍医书,发现这不过是最温和的说法。按照翠云如今的状况,她能再开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大火里朝她奔来的身影还历历在目,钟薏无比愧疚,问她她能给她做什么,翠云只摇了摇头,给她打手势:希望你高兴。
她当时一听鼻尖就泛起酸意,眼泪倏然落了下来。
她去不了医馆,翠云就成了她唯一的病人。
她每日研制各类药方,自己尝过后才敢让她服下,一遍遍地告诉她:“总有一天,你会好起来的。”
她郑重地承诺,等她离开这里,一定会去找擅长医治嗓疾的名医,一定能治好她。
翠云依旧无法开口,可她的手语已经打得很熟练了。她抬起手,慢慢比出两个字:
“谢谢。”
钟薏盯着她的手,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她不需要说,她会做。
这场火是四皇子卫恒授意,当日夜里卫昭宫宴结束后出宫,卫恒以为钟薏是他偷养在外面的女人,准备过夜,于是早布置好了陷阱,还放了迷香。
没料到卫昭半夜离开,只有钟薏一个人睡梦中被困火场。
“是我不好,连累了你。”卫昭语气颇为自责。
秋意渐浓,夜里已经有些冷瑟意味。他陪她用完晚膳后,才跟她说了这件事。
那时候的钟薏天真以为他隔这么久才告诉她,定是遇到了不小的阻碍。
她没有责怪他,凶手明明是别人。她早已知道他的困境,又怎会因为过去的事迁怒于他?
她想到翠云至今未曾恢复的嗓子,心里对那个恶毒的四皇子恨得咬牙切齿。
可她能做什么呢?
她闷闷地开口:“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的,一定会是你的手下败将。”
怒气直冲头顶,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烫。
她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既然查清……那我便走了罢。”
这段日子已经足够回忆,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不该再耽搁。
出来得匆忙,又比预期时间更久,也不知阿黄在李大娘家怎么样。
钟薏思绪飘远,心里泛起担忧,忍不住轻吐一口气。
卫昭神色淡淡,伸手倒了一盏茶水慢慢饮着,难得没有接话。
钟薏瞧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隐约生出几分异样,但也没细想,继续道:
“这段时间承蒙照顾,我很感激你。但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我东西都收拾好了,有了我娘的消息后,还要麻烦你送我去西城门,那里有城禁,我一个人怕是走不过。”
她想到什么,突然蹬蹬几步跑去书房,兴冲冲拿出自己的地图,展开在他面前。
“你看,我都计划好了——”
她凑近他身侧,手指在图上指点,神采飞扬地讲自己的行程:
“跨过赓狄山,有一座太池,听说那里有个神医,我去拜访他,问问翠云的嗓子能不能治好,你们且安心等我传信;等治好了她,再一路往西,这段路陡峭,我准备租一辆马车……”
她沉浸在自己的计划里,眉飞色舞。
她已经想好了每一个细节,甚至连沿途的客栈、路线都仔细规划过。
卫昭听着,等她说得口干舌燥时,才慢条斯理地替她也倒了一盏茶,推到她手边。
钟薏端起一饮而尽,润了润嗓子:“说实话,最近真的有点闷,总是待在这里,虽然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她说到一半,忽然察觉到他有些安静得反常,转头看他。
他的侧脸轮廓分明,下颌清晰,薄唇还残留着一丝方才饮茶的湿润光泽。可眼神一直落在图上,没有回应她的目光。
她本以为卫昭会像往常一样回应她,问她一句“什么时候走?”或者“打算去苏州呆多久?”
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垂着眼,手指摩挲着杯沿。
“卫昭?”
她等了一会儿,伸手在他面前晃一下,他依旧毫无反应。
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她早已习惯了他克制隐忍的模样,以至于此刻的沉默并未让她生出任何戒心。
她凑近了一些,眉眼带笑,试图看清他的神色。
“你怎么啦?”她歪了歪头,轻声调侃,“你也想去吗?”
四目相对,他眼睫颤动,目光从图上移开,对上她圆媚的眼。
卫昭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反常地笑了,极少见地叫了她全名,眼中暗潮汹涌。
“钟薏。”
“嗯?”
“你救我,不过是为了找你娘,是也不是?”
她的笑意一瞬间僵住。
还没来得及解释,他紧逼:
“若我当日不是一身华服,你怕是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更别说救了我,对吧?”
他语气平静,连愠怒都没有,可她偏偏从中感受到了风雨欲来的前兆。
“怎么会!你怎么......怎么这样说......”
钟薏明显慌张起来,一股怪异的焦躁窜至全身。
被他猝不及防点破心底的隐秘,她的动机、她的犹豫、她的愧疚,全都暴露在空气里,赤裸裸地摊开在他的目光之下。
她不愿承认,但她清楚自己最初救他时,的确存了一丝私心。
那日山洞幽暗,透进微光,勉强照亮了他模糊的轮廓,那双眼睛是亮的,衣袍上的金丝绣线也是亮的。
可她已经……已经尽力去弥补了……
她无数次反问过自己,如果卫昭只是一个普通人,她还会不会救?
答案一直是肯定的。
但无法否认的是,正是察觉到他身份不同,才让她
坚定选择,把一个陌生男人带回家。
卫昭唇角倏然绷直,眸底勾起了深藏的深郁,像是不屑于再在她面前掩饰。
下一瞬,他骤然靠近,鼻尖几乎要相碰,呼吸交缠相闻:“你心虚了?”
她呼吸一滞,下意识向后仰了一步。
卫昭停在原地,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语调漫不经心:“不过是说了实话罢了。”
他这一动,整个人的影子投下,挡住了半室的明亮。
钟薏自认身量不矮,可在他面前仍显得娇小,在阴影下生出一丝难以言明的压迫感。
悠悠声音清晰灌入耳中,“我纵使再有权势,也不是万能的。找一个失踪十年的人,哪有那么容易?”
钟薏仰头盯着他,眼里满是不解,心头的不安终于开始发酵。
他明明——他当初明明答应得那么轻易,怎么现在忽然改口了?
他垂下头,眸色深幽,像一潭望不到底的死水:“阿漪,还想让我帮你吗?”
她蓦然警觉,又后退半步。
“你……你有什么要求?”
卫昭眼神紧贴着她面上,步步逼近。钟薏无意识再退,直到后背猛然撞上屏风,撞得摆件微微晃动,退无可退。
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靴尖直抵住她的,才低声:“我中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