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缮缓缓俯身低头。
她凑近他脸颊边,轻柔的呼吸拂过他的耳际,却直接绕过他,提着裙子朝门口走去,一边叫人:“嬷嬷,摆饭。”
李缮顿了顿。
郑嬷嬷随时听着屋内的动静,先是听到一阵纷乱的琴声,兀自疑惑,窈窈一叫人,她就赶紧同新竹推门进屋。
乍一看屋内,除了琴横搁着,没旁的不对。
倒是李缮抱着手臂,站在胡床前,他生得一双锐利英俊的星目,一旦压着眉眼,那种战场上磨炼的肃杀之气,便让人心惊。
新竹点起了烛火,驱散屋中愈发浓重的昏黑,郑嬷嬷则端来盥洗铜盆。
窈窈洗过手,用软绸布轻擦拭着五指,对新竹说:“把惊鹊收下去。”
新竹一愣,这是要把惊鹊收进库房?她先去抱琴,还没再问,又听李缮声音寒凉,说:“放下。”
新竹又看向窈窈,窈窈不好让新竹为难,点点头,示
意她放下惊鹊。
接着,她转过身,对李缮屈膝行礼,道:“若夫君有气,请与我说,莫再迁怒它,不然,还是收起来的好。”
她声音有些轻飘飘,也不正眼看他,垂着浓长的眼睫,似有几分意冷。
李缮抿了抿唇。
郑嬷嬷和新竹适时摆好饭,两人对视一眼,收起红漆鎏金托盘,缓缓退下。
小桌上,按例四道大厨房烹饪的菜,还有两道小厨房做的凉菜,舀好的粳米饭冒着热气,窈窈不再理会李缮,她抻了衣摆跽坐,端起碗筷。
须臾,李缮也盘起腿,坐在她对面。
两人吃着饭,沉寂之中,李缮才发觉,从前他们一同吃饭,一般是他挑起话题,她才会接话。
他不说话,她也不主动开口,只是仔细吃着口中的食物,这是她自幼到如今,长久积累的习惯。
她身后放着的惊鹊,那也是她的旧物,用惯了的喜欢的琴。
他嚼着米饭,力道咬得越来越重。
忽的,他夹起一块笋片,放到窈窈碗里,窈窈并没抗拒,夹起来吃了,她才又要动筷,碗里又出现一块笋片。
她便又吃了,李缮又夹,根本不给她吃其他菜的机会。
终于,她缓缓抬起眼眸,看向李缮。
李缮压着唇角,道:“我没迁怒,你也不用收琴。”
窈窈回头看了眼惊鹊,再回过头,已经咽下口中食物,缓声说:“我方才还以为,夫君会砸琴,所以还是收了好。”
李缮用方形镶银筷尾,抵了下额头。
窈窈幼时学琴,就是用的惊鹊,那时谢姝虽有好琴,却看上她的惊鹊,要拿她的琴和她换着弹,五岁的窈窈当时想了想,同意换三个月。
小孩玩兴大,不到三个月,谢姝就腻了惊鹊,然而三个月后,窈窈却一直记得日子。
她踮起脚尖,竖抱着比她还要高的惊鹊,走路跌跌撞撞。
它是她这些年,唯一用的琴。
三年前,卢馨儿挑拨离间谢家姊妹的时候,就曾说过,谢家有什么好东西,谢姝就要和窈窈抢,窈窈真是惨。
其实不然,那三个月,窈窈也接触好些好琴,她只是认准了惊鹊,便是惊鹊。
那时卢夫人就隐有心得:两个女儿里,谢姝争强好胜,窈窈很软和,她性纯稚温吞,也不爱争抢,不过,她心里明镜似的,拿定主意,不轻易动摇。
李缮自是不知窈窈小时候的事,此时却也有感觉,她要护惊鹊,他就得拿出态度。
不然,亲他一下都不肯。
大丈夫能屈能伸,李缮心中一定,他撂下筷子,忍着心底对卢琼的厌憎,直接问:“他可碰过惊鹊?”
窈窈跟着放下碗筷。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她也知道他说谁,回到:“不曾。”
卢琼游学到洛阳时,窈窈已经十来岁了,虽然还没到情窦初开的年纪,但已经不太单独接触外男。
何况,卢夫人不喜卢琼,没有让他们单独待着过。
听到她这一声,李缮缓了缓气息,又问:“《散云曲》是他所作?”
窈窈:“前人所做,他稍有修改。你若实在不喜,我便不弹。”
李缮已经得知是自己误会了,既是误会,就没有错上加错的道理,他板着脸,道:“我没说不能弹。”
窈窈语调轻和:“那我现在弹,可以吗?”
李缮:“……”
看着他拧起眉头,眼底又有些乌暗,窈窈心内无声笑了一下,正待要说罢了,却听他十分艰涩和不情愿的声音:“行。”
窈窈才不想给自己找晦气,作势起来,道:“夫君吃好了,我让人进来收。”
李缮一手撑着案几起来,一手拉住她的手腕,窈窈“呀”了一下,人已经被李缮拉到惊鹊跟前。
李缮目光不善地盯着惊鹊,窈窈心里一怔,不知道他又要对惊鹊做什么,他道:“是我误会你了,跟你说一句对不住,往后你主人弹什么曲,都随意,我也不会再乱动你。”
好一会儿,窈窈才反应过来,他竟是正儿八经地跟惊鹊道歉。
他蜷起拳头放在唇上,轻轻咳了一声,道:“那人就当过去了,以后我也不会再这样。”
说着,他看了窈窈一眼。
窈窈咬着下唇,没吭气。
李缮攥着她的手指稍稍用了一点力气,又严肃着脸,对惊鹊说:“惊鹊,快劝你主人不气了。”
惊鹊自然没动静,窈窈却没忍住,垂下脑袋,轻轻耸了下肩膀。
李缮抬起她的脸,看她眼底轻软笑意,他也笑了,还在用与惊鹊谈话的口吻:“看来你主人不气了。”
窈窈:“唔……嗯。”
其实她也没多生气,或者说她惯来慢热,还没到真的生气的点,李缮已经做足了诚意。
得了她点头,李缮眉头一抬,倏地揽住她的娇躯,低头往她两腮上亲。
窈窈扭着身子躲他:“还、还没擦嘴漱口。”
李缮才不管,在她面上额上,落下一个又一个吻,嘴里含糊着说:“让你不肯亲,让你不肯亲。”
显然,这回是要算她刚刚不亲他的账。
窈窈躲了两下,实在躲不了,便放弃了,乖乖待在他怀里,总算叫他亲了个够,他才终于松开手。
看她用袖子擦脸,一脸欲哭无泪的模样,李缮心情大好,笑道:“要不你亲回来?”
她瞅了他一眼,不作声,去叫人。
不多时,郑嬷嬷和新竹来收饭,端上铜盆与香片茶,便觉得屋中那乌云都散了,真是晴雨都是一息之间。
…
饭后,李缮往书房去。
东西两府都有内书房,不过在李府外院还有外书房,李缮与父亲各一间,李缮这回去的就是外书房。
屋中桌案上,堆着一些文书,李缮翻了翻,是郭家、卢家等呈上的,他把几封卢家的信挑出来,也没有打开,丢到角落的火盆里。
火光吞噬着信件,在他目中,凝成一粒浓重的火苗。
不多时,杜鸣从外头来了,李缮嗤笑了声,道:“今日卢家今日差人来李府上,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你去查来。”
“还有,让卢家人都别想走了,不要走漏风声。”
他还没清算呢。
杜鸣明白是卢家人得罪李缮,便拱手道:“是。”
他后退了几步,方要离开去办事,又听李缮说:“等等。”
李缮盯着跳跃的烛火,神色瞧着淡然,眸底却露出点什么。
他道:“今夜若无天大的急事,不得扰我。”
李缮口里天大的急事,只有三种,第一,洛阳的小皇帝驾崩,第二,被打服的胡人反悔攻城,第三,李望突然急病猝亡。
这三种事,今夜几乎是无有发生的可能。
杜鸣虽不理解李缮今夜有什么大事,要这么吩咐,不过,他也不会追问,便又应了声,领命行事去了。
而李缮又翻了下文书,放下了,朝西府走回去。
……
浴房内,水汽氤氲出淡淡的水雾,让什么都带着点湿气。
窈窈沉坐在浴桶里,散落的黑发在水面缓缓滑过,新竹替她洗好头发,仔细用布巾裹起来。
而窈窈也起身,水珠顺着她白中透粉的肌肤滚落,滑下。
她撑着木桶边缘的手腕上,浮出一点很淡的粉色指痕,是方才李缮攥的,倒是不疼,是她肌肤容易留痕。
新竹看了那指痕一眼,想到今晚……她赶紧摇摇头,如何能预想。
拿起洗漱架上的桂花露,新竹倒了点在手上搓开,揉在窈窈胳膊上,清甜的桂花香气,便溢在空气之中。
披上衣裳,那香味就收入衣袖之中,化成一股入骨馨香。
房中,郑嬷嬷刚换上簇新的被褥,窈窈由新竹端着香炉,给自己烘头发,瞧见郑嬷嬷的动作,还愣了一下:“昨个儿不
是才换过被褥……”
郑嬷嬷只笑不语。
窈窈很快反应过来,郑嬷嬷是讨个好寓意,毕竟当初洞房夜,新房一切是新的,却什么也没发生,未免让人对未来茫然。
而今时今日,才算“洞房”。
她本因热水泛粉的面颊,倏地又染上一抹赤红,须臾,才退潮一般,缓缓消减。
一开始看过避火图,窈窈的情绪是害怕多过其他,能避一日是一日,如今心底里不抵触,已经是极好的。
她如今是平常心,有则有,没有便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