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妘这才明白,为何之前嗣子在县主面前一副被踩了尾巴的气恼模样,原是自尊作祟,本就不好意思同母亲说,却偏生被孟夫人在众人面前抖落出来。
也是难怪看着嗣子同县主不亲近,仪宾这个当爹的给找了只会唬他的师父学武,县主做娘的哪里能不知道?怕是以为人家夫妻两个连手骗他这个儿子呢。
只是苏容妘叫宣穆不去学堂可并非是因为嗣子的事,彼时身侧二人的眸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宣穆的双眸似幼犬般水灵灵的望着她,而裴涿邂的视线却似要将她整个人剖开来,彻底穿透她。
苏容妘深吸一口气,还是道:“京都之中富贵人家太多,今日的事情还算好解决,可日后遇上权势更胜之人,处置起人来又手段狠辣不给人反应机会,难道我要抱着宣穆的尸身来求大人为我撑腰吗?”
裴涿邂眉头蹙起,觉得她这话说得未免太过严重了些。
他的底气来自于他牢牢握在手中的权力,故而语带轻蔑:“我裴府之中的人,谁敢擅动。”
“可宣穆姓苏不姓裴,大人又能为了他做到哪一步?”
苏容妘不好将话说的太过明白,情绪起来时只将头转到另一侧去:“我若是有心要如何,就赌大人你不会因为这个微不足道的子侄撕破脸,先将人杀了,日后赔些人情,此事不就揭过去了?”
裴涿邂眉头蹙得更紧:“你就这么确定,有人会想要宣穆的命?”
苏容妘手猛地一攥:“我只是害怕罢了,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一条命,什么里子面子、名声才学,都没一条命重要。”
裴涿邂隐隐能察觉到她的害怕,却不知这份害怕究竟因何而来,也觉得她有些草木皆兵。
他觉得她小题大做,却是陡然想起想起多年前母亲也是这般担忧他的,怕父亲在朝中太过刚直,怕他在学堂之中过于拔尖招人眼红。
当年母亲相信若他出了什么事情,父亲定会拼尽一切讨公道,可如今的苏容妘却不信他,因为宣穆并不是他的孩子,因为他们如今的关系只是一层随时可断的所谓亲缘。
但凭心而论,若真出了如苏容妘设想中的那种事,他确实不会为了宣穆做到用裴家来讨公道。
他伸手捏了捏眉心:“先给宣穆告假在家呆上几日,至于退学堂之事,日后再说罢。”
苏容妘暗暗松了一口气,能一步步来也挺好。
马车一路回了裴府,裴涿邂走在前面与他们隔了些距离,苏容妘故意放慢步子,低声问宣穆:“他都已带你走了,怎得好端端的又调转回来接我了呢?”
宣穆此前从未对娘亲说过谎,如今便有一种与裴姨父一起故意隐瞒娘亲的感觉。
他犹豫一番,到底是没过心里的坎,将方才与裴姨父说的那些话总结一番,低声道:“裴姨父觉得你怪可怜的,心生怜悯,舍不得你走回去。”
苏容妘脚步险些没踏稳,盯着不远处裴涿邂挺阔的背影,声音竟有几分磕绊:“什、什么?”
第141章 是不是很难熬
宣穆眨眨眼,瞧着娘亲惊讶模样,神色倒是有些无辜。
裴姨夫知晓娘亲在裴府受了欺负还带了伤,语气软下来不说,还关心娘亲情况,特意叫马车掉头回去接人,这还不算是心疼、舍不得吗?
苏容妘面露尴尬,正巧这时裴涿邂倒是回过头来,神色难辨地看着在身后不远处嘀嘀咕咕的二人:“还不走?”
冷沉的声音叫苏容妘陡然回过神来,虽不知裴涿邂说了什么竟叫宣穆生了这种误会,但她已经将面色恢复如常,继续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往回走着。
直到穿过月洞门后他们才分开,待回了屋子关上房门,苏容妘才再一次问:“你与我重复一遍,你同裴姨夫都说什么了。”
宣穆挠挠头,不解娘亲为
何会揪着这个来问。
他想了想,还是捡着重点说:“姨夫原本说要磨一磨你的性子,我很生气,就说你的性子不需要他去磨。”
只是后面的话他不好继续往下说,他记得姨夫说,若叫娘亲知道自己在旁人面前说她的不容易,定会生气,娘亲是不愿意在旁人面前卖可怜的。
想到这,他闭上了嘴,而后对着娘亲摇摇头:“没别的了。”
苏容妘当真没想过,宣穆会被裴涿邂三言两语便糊弄得主动对她隐瞒,便将宣穆的话全然当做是真的。
甚至她也垂眸苦思,当真不知裴涿邂安的是个什么心思,分明之前还气成那样,可最后却又寻借口将她重新唤到马车上去。
她心中自然生起了戒备,连带着叮嘱了宣穆几句:“日后与裴姨夫说话小心些,若是他问起咱们之前的日子,最好少说,他若是再多问,你就说你当时年岁太小,都忘记了。”
宣穆听话点点头,苏容妘这才放下心来。
既从宴席上回了来,后半日也没什么事,苏容妘将身上的衣裙换了下来,这衣裳是按照她的身量做的,又十分贵重,裴涿邂也不曾说就此送给她,也不知她要不要专程将这衣服还回去。
她在一旁清理裙角弄脏的地方,而宣穆则还是坐在桌案旁看书。
原本这是苏容妘很喜欢的时候,恬静又安宁,让她觉得平淡的日子这样一天天过下去也挺好。
可如今看着宣穆读书,她却觉得被种莫大的无力笼罩,读圣贤书之人,却因身份这辈子不能出现在人前,那他所读的书越多、明白的道理越多,日后便越会陷入自困之中。
她忍不住问了一句:“宣穆,若是叫你继续去学堂读书,日后许是会遇到威胁到性命的事,你可还愿意?”
宣穆看不明白娘亲,只是单纯得想:“那我自然是要保命的,生死是小,百年后为娘亲披麻戴孝才是大,读书而已,在哪里读都是一样的,娘亲之前还说,读书是为了明心智、知晓善恶,便不能为了扬名立万去读,那在山野林间还是在京都繁市,又有什么区别。”
苏容妘觉得,宣穆能将这话说的这般轻松,还是因为他年岁太小的缘故。
他的渴求与欲望亦如他如今的身子一般小小的,他如今读书断断续续加起来也不过一年多,独自里能有多少才华,又能又多少壮志难酬?
日后他心中装着天下之事,装着才华与夙愿,还能容忍自己龟缩在角落之中吗?
饶是聪慧通透如阿垣,也是在知晓心中之志不得发以后,将自己在房间之中关了一整夜才将自己开解出来。
可面对现在的宣穆,苏容妘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嗔他一句:“你这脑子里,一天就想着为我养老送终。”
宣穆将身子扭过去,重新将视线落在书上,出口的话虽随意,但却是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生养之恩大于天,日后只是伴在娘亲身边尽孝算什么报答,要看到娘亲闭眼之时也是安心的才好,娘亲已经失去了很多亲人,咱们母子之间早晚要有一个人先走的,还是娘亲走在我前面最好。”
苏容妘也不知是该先感动,还是该先说他说话不吉利。
待入了夜,宣穆已经躺在塌上睡下,苏容妘收拾桌案的时候,倒是看到了他写的课业。
分明知道明日不去学堂,却还是将课业写的工整认真,又如何能说是愿意离开学堂呢?
苏容妘叹气一声,搬了个小凳子在矮房前的小院子坐了许久,抬头看着头顶的上弦月怔怔出神。
她想了许久,最后终于直接从凳子上做起身来,直接去寻了裴涿邂。
彼时阁楼之中的裴涿邂未曾睡下,她求见之时还被拒绝了一次,后来在她的急迫要求下,这才准允守卫放她上去。
“裴大人,明日叫宣穆继续去学堂罢。”
裴涿邂挑眉看她一眼,而后将视线重新落回在公文上:“怎么又突然改了主意。”
他淡淡道:“我已叫人去给先生传了话,给宣穆告了几日的假,如今你又要叫他回去,怎么,你在耍弄我玩?”
苏容妘忙上前一步:“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罢了,不想因我耽误了宣穆。”
裴涿邂冷嗤一声:“常言道慈母多败儿,我倒是见识到了。”
他将公文阖上,抬眸去看面前人:“不过是被县主叫住说了两句话,竟是想到了会不会被报复丧命,你对宣穆,也未免太过看重了些。”
苏容妘低垂着眸子没说话,既是要麻烦人家办事,便得有个求人的态度才是。
裴涿邂却是幽幽开口:“我知他是你头个孩子,自是真视宝贵着,可你日后再嫁,还会有旁的子嗣,你又当如何?难不成所有孩子的前路你都要在手中牢牢掐住?”
他眸色慢慢幽深起来,意味深长开口问她:“宣穆如今已有五岁,你生他之时,杨州尚且在动荡之中,你独身一人,应当很难熬罢,当时可有稳婆陪在身侧?”
苏容妘心头一颤,他为何突然问这个?
第142章 难以压制的欢愉
苏容妘抿了抿唇,缓缓呼出一口气来:“没有稳婆,当时我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后来丫鬟也死在了杨州之乱。”
“是吗?”裴涿邂拿起身侧的杯盏抿了一口,“看来宣穆是在清剿镇南王的那段时日出生的。”
他说出结论,苏容妘心头猛地一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套了话。
她面色白了白,便听裴涿邂继续问道:“你可认识镇南王亦或者世子?”
“不认识。”
苏容妘答的飞快,但话说出口她便觉得其中有圈套,镇南王与世子爱民如子,杨州的百姓如何能不识得他们?
她深吸一口气,又填上一句:“我这种身份的人,如何能认得王爷与世子呢,只远远见过罢了,不过当初跟我一起上山的邻居兄长跌落摔断了腿,世子听说了此事,怜邻居嫂嫂照顾一家不容易,还特意派人送来了银两,这才能去请大夫。”
裴涿邂倒是在她话中寻了旁的重点,微一蹙眉问:“上山?”
“采些草药去卖钱贴补家用罢了。”
裴涿邂凝眸盯着她,瞧着她的窈窕身形,当真不似会做苦活计的人。
“你会医术?”
苏容妘摇摇头:“医术难学,都是传男不传女的,更何况我即便是个男子,也要送上许多拜师礼才行,生计都难维持,我如何能拿得出那些银钱。”
因她这几句话,裴涿邂心中没由来的发疼。
许是因为心疼她,又许是因为他再一次察觉到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意外与惊喜。
他略一垂眸掩下心中情绪,再抬眸时便道:“薛夷渊就许你去上山?”
“那时候还没他呢,不过我上不上山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他还能管得我不成?”
裴涿邂双眸微眯:“那你又为何跟了他?”
这话苏容妘没法否认,否则之前在马车上的事,她又要不知从何解释。
“裴大人,这些私事还是莫要多问了。”
裴涿邂的指尖搭在桌面上,轻轻慢慢地敲着。
实则今日他传了叶吟叶听来问话,只说当时县主看到宣穆时便有些不对,许是此前见过宣穆、有什么过节,亦或者是什么其他。
而苏容妘随后便被县主派人叫走,说了些什么旁人不知,但她出来后,便有些胆怯恐惧,明显忧心宣穆的命。
在屋中这沉默的空档,苏容妘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心头萦绕着的不安愈演愈烈。
直到裴涿邂再次开口,晦暗不明的眸子盯着她:“毕竟都是亲眷,姐姐的事,我也该关心上两句。”
这一声姐姐叫苏容妘背脊一凉,分明之前用这个称呼来顶他时,他面色很是难看,如今却从他口中亲自说了出来。
似带着淡淡的威慑与胁迫,转着弯往人心口钻,连带着浑身都不舒服。
她的手抚了抚自己的小臂:“我合该是担不起大人一声亲眷。”
裴涿邂轻笑一声,眸光仍旧一瞬不移地盯在苏容妘身上。
直到苏容妘觉得好似要被他看穿时,整个身子都紧绷起来,这才听他缓缓开口:“宣穆还是后日再回学堂罢,免得你今夜过去又变了主意。”
他视线收回,重新落在公务上:“你可还有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