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微微一笑,道:“只在你我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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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又到了柳夫人忌日。成之染依旧带着成昭远兄弟,前往京门拜祭。此行她见到了新任的兖州刺史温四迟。
温四迟老迈,于军府之事一知半解,辅佐他在京门主政的,是成肃先前的主簿桓不识。
成之染私下对桓不识道:“桓郎君可愿意做兖州刺史?”
桓不识吓了一跳,半晌才勉强一笑,道:“太平侯真是开玩笑,我长兄驻守西府,次兄主政青州,贵盛已极,哪有一门三刺史的道理?”
一门三刺史不是没有过,从前成肃三兄弟不就是?只是这话桓不识不敢明说,成之染也没有戳破。她望着高冈之上的营垒,幽幽地叹息一声。
此去京门,成之染对昭远和襄远两个暗中留意。他二人言谈如常,似乎并没有听到东府的风言风语。然而随着成昭远十五岁生辰来临,立世子之事终究还是会不可避免的拿上台面来说。
数日后,东海徐家四娘子雅娘,如期嫁给了汝南袁氏的郎君。成婚那一日,成之染随徐崇朝一道回到了徐宅,徐宅上上下下紧锣密鼓张罗着,一派欢天喜地的熙熙攘攘。
成之染径自去往后宅徐雅娘闺房。徐家这宅邸原是先帝海宁公主所居,徐家人已经在这里住了十年之久,一草一木,成之染十分熟悉。路过一处院墙外,她赫然抬首,道:“这是二郎君的住处罢?从前那棵梧桐呢?”
那梧桐高挺,枝叶伸出院外,飘落的桐花满地,如今却空空如也。
主母钟夫人道:“刚入秋遭了雷火,那树枯死了,上个月让人挖走了。”
徐娴娘道:“这几天二郎还念叨,等来年春天,要重新栽种一棵。”
钟夫人笑了笑:“他呀,如今满心思还是花花草草的。”
成之染眼前浮起徐望朝稍显稚嫩的面庞,不知怎的,耳边始终回荡着那句“来年春天”。
她虽为长嫂,因有孕在身,徐家人个个万分小心,不肯让她多费一点力气。她乐得清闲,在屋中陪着徐雅娘聊天,不经意间往窗外一望,正看到成襄远站在庭中,从园圃牡丹丛中裁剪花枝。
他生得貌美,今日奉成肃之命来徐家帮衬,又是精心打扮了的,恍若芝兰玉树生于庭阶,一时间令观者瞩目。
徐雅娘见她出神的样子,打趣道:“三郎君每次过来,母亲都喜欢得不得了。人走了还要念叨许久,怪我们生早了呢。”
徐娴娘嗔怪:“都要出嫁的人了,说话还这么没遮拦。”
“我可没撒谎,”徐雅娘笑道,“阿姊眼中只有你未婚夫婿,人家说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那是没见到外头三郎君长成。将来他二人并肩,那就是琳琅珠玉,堪称联壁。”
谢鸾虽已与徐娴娘订亲,可未出其父丧期,至今尚未完婚。徐娴娘坦然自若,将那情景设想了一番,双颊已微微泛红。
成之染笑着对她道:“到了你大喜的日子,可别忘了让我这三弟过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联壁。”
正说笑之间,徐望朝捧着一簇牡丹花进来,邀功般对徐雅娘道:“阿姊,好看吗?”
成之染定睛一看,这分明是方才襄远修剪的花枝。徐娴娘也看出来了,道:“你抢三郎君的花作甚?”
“怎么是我抢?”徐望朝很是冤枉,道,“是三郎君让我送给阿姊的。”
徐雅娘欣然收下,感慨道:“若那袁氏的郎君,也这般细心就好了。”
吉时已到,袁氏郎君前来亲迎新妇。当他冲破层层阻碍闯到内室时,成之染终于找到机会打量他一番。
看上去是个俊秀的读书人,与徐雅娘倒是相配。
她并无深意,那郎君不经意间对上她视线,却肉眼可见地面色一僵。
成之染察觉,这目光倒是似曾相识。心电急转间一念清明,秦淮河畔,梅林亭中,他是对萧群玉纠缠不休的袁氏子!
造化弄人,这才短短一年,这位袁郎君就要娶妻了。
一抹哂笑自唇角浮起。那郎君瞧见,愈加紧张了,纵然有本家兄弟张罗着助威,举止依旧颇有些束缚。
不过,好在徐雅娘团扇障面,并未看得分明。
磕磕绊绊闹了好一场,新妇风光出阁,被徐家兄弟众人护送着乘车远去。主母钟夫人泪中带笑,在门前伫立良久,心中巨石总算落了地。
成之染受袁氏之邀,也一道去袁府观礼。众声喧哗的人群之中,她一眼望见了成肃。
这桩婚事是成肃一手促成,他一如嫁女之仪,为徐雅娘赐钱百万,又亲自到袁家祝贺,上上下下给足了面子。
新婿新妇拜完了天地,袁家便张罗着款待来客。新婿之父侍中袁放之受宠若惊,将成肃父女请到上席,把酒言欢,谈笑之间对婚事颇为满意。
以他汝南袁氏的门楣,迎娶徐氏女属实屈就了。袁放之溢美之词,让侍坐下首的成襄远有些看不下去。
他悄悄看了成昭远一眼,对方面不改色,察觉他的目光,也只是微微一笑。
成襄远顿觉挫败,抬眸却见成肃与袁放之垂首低语,半晌,袁放之抬首,目光从他兄弟二人间扫过,神色颇有些讳莫如深。
他旋即起身向座中敬酒,成之染以茶代酒,回敬他一杯,眸中多了几分探究。
袁放之趋炎附势,比他兄弟袁攸之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她算是见识到了。只是不知她父亲,又跟袁放之说了些什么。
散席时天色已晚,镇国将军府卤簿在街前等候。成之染正要登车,却被成昭远喊住。
“阿姊,父亲找你。”成昭远恭敬道。
其时业已宵禁,除了袁府门前,街头巷尾都一片空寂。成肃负手独立于街心,近卫曹方遂和常宁都退得远远的,四下里寥落无人。
成之染上前,躬身一礼。
初冬的寒风有几分凛冽,吹动成肃花白的胡须,竟显得纷乱。他望着漫天繁星,眸中倒映着些微光影。
半晌,成之染听到他说:“桃符将满十五岁,军府不少人提起,要立他为世子。狸奴,你以为如何?”
他问出这话,心中想必已有了答案。成之染反问道:“阿父所问,是家事还是国事?”
成肃看了她一眼,道:“自然是家事。”
“家事啊……”成之染喟然一叹,道,“我已自立门户,不管这些。”
成肃道:“若我问的是国事呢?”
成之染紧盯着他,道:“苏弘度之子,可还在宫中?”
成肃神色微动,似乎没想到她问起这事。
“好好地养在皇后膝下。”
“那麒麟该当如何?”成之染追问。
成肃默然良久,侧首道:“皇后有孕了。”
成之染惊愕失语。天子多年无子嗣,怎么如今又……
“是新近方才诊出的,”成肃似是一笑,“机关算尽,终究不如天命。”
天子正值壮年,纵使这一胎并非皇子,将来也总会有的。
成之染喜忧参半,喜的是帝胤不绝,忧的是,她的麒麟又该当如何?
“阿父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如今情势,与承平乾宁之际也大不相同。何苦!何苦!”她不禁摇头叹息。
“是啊,何苦啊……”成肃亦幽幽一叹,言辞怅惘,眼中却分外清明。
成之染心中一凛,千回百转的心思,到底仍不能宣之于口。
良久,成肃道:“麒麟聪慧,终成大器。”
星辉满天,霎时风起,天地朦胧。二人低语,于寒风之中消弭于无边夜色。
魏乾宁十年冬,天大寒,滴水成冰。少帝时年十五,议者欲以为庐陵郡公世子,然卒不果行。前代事秘,莫能辨也。
第269章 长安
乾宁十一年春正月,关中,长安。
驼铃声声,长路漫漫,自西域远道而来的旅人,轻轻掸落行囊上黄沙古道的风尘,踏过城外厚重绵延的白雪,抬首望向高耸城楼上金光闪闪的匾额,慨叹道:“长安……”
骏马奔腾之声动地而来,行旅纷纷避让道旁,只见来时官道涌来大队人马,卷起的雪粒与尘埃惊飞弥漫,将横亘渭水的长桥遮蔽了大半。
奔马疾驰入城门,皮弁使者挥鞭大喝,叫嚷声裹挟进黄昏悲风,齐齐怒号着扑向巍峨宫城。
未央宫正荫蔽在昏黄暮光中,小黄门递转九重宫阙,终于将谕旨呈上太极东堂。
周监国太子宇文绎拆开信函,不由得大惊失色。
侍坐一旁的华服女子平静抬眸,问道:“殿下,何事?”
“父亲回来了,明日就到长安。”
“圣上去中都山礼佛,如何回来得这样急?”那女子眉间一凝,余晖轻轻洒落在颊边烙印,赤红淋漓,令人骇惋。
“霜娘……”宇文绎面色很难看,忽而望向她,双眸里满是惊颤,“该不会,又是发病了?”
贺楼霜道:“今冬天寒,山中路远,圣体违和,也在情理之中。”
宇文绎赫然起身,吩咐左右属官道:“备好仪仗,明日一早,我要出城迎接圣上。”
属官正要领命,贺楼霜突然开口:“京中并不安稳,倘若当真是圣上病归,如今乱党环伺,殿下出城,非但见不到圣上,反而会生出祸端。”
宇文绎听闻“乱党”,犹豫了一瞬,终究摇头道:“圣上与我,是父子,亦是君臣。臣子见君父病笃却端居不出,是何道理!”
贺楼霜道:“殿下之心至诚,可惜乱党并不顾惜。殿下保全自己,社稷才能安定,这才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宇文绎默然良久,对上她坚定的目光,缓缓坐回了座位,半晌,吩咐属官道:“明日不必出城,在北阙下拜迎。”
说罢,他怔怔扶了扶头顶金冠,低声道:“但愿父亲一切安好。”
贺楼霜并未搭言,只是徐徐走到堂前,遥望着落日西沉。待日头再次升起,自然会知晓这一切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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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夜静,一灯如豆。周黄门侍郎李驷容端坐屋中,目光扫过案上字纸,烛火在眸中闪动不止。
对过的年轻人如坐针毡,半晌一拳锤在几案上,恨恨道:“他岂能回来!他回来作甚!”
“殿下息怒,”李驷容好言安抚,劝道,“事已至此,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年轻人皱紧了眉头,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忧心忡忡道:“我在府中招集兵众之事,莫非他知道了?不该啊,这次我小心得很……”
“殿下,圣上为何事而来,并不重要,”李驷容瞥了对方一眼,将面前字纸朝前推了推,提醒道,“殿下理应关心的,是太子。宫中消息,明日太子不会出城迎驾,殿下的人马暂且收一收,另择良机起事。”
年轻人又将那密信读了读,摇头道:“贺楼娘子说的有道理,老皇帝身边没多少人马,待他进城时,把人抢到我府中,只要说太子谋反,宿卫将士自然会听我号令,太子岂是我的对手?”
李驷容面露难色,道:“圣上不在京中,一切好说,如今他要回来,贸然发难,恐怕不妥。”
烛光跃动,年轻的面容阴晴不定:“李侍郎!你我早已在一条船上,我若有闪失,难不成你还能独善其身?老皇帝跟太子首尾不相见,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此事一旦做成,往日种种冤屈,自然昭雪了。”
李驷容坚辞不肯,叹息道:“圣上还活着,到底是圣上,哪里是任人摆布的性子?他不肯受迫于人,我等可就麻烦了。”
“侍郎!”年轻人拍了拍几案,不满道,“贺楼娘子都说了,老皇帝已经病危,他还能起来打我不成?你也太胆小,成大事者又岂能畏手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