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肃负手在桥头踱步,御赐的车驾已砸得不成形,数名虎贲合力将巨锤搬走,底下的石板也被砸得四分五裂。
曹方遂顿时后怕不已,这巨锤从天而降,虽砸中车厢,好在没有砸到成肃。他实在难以想象,倘若刺客果真砸中了成肃……
常宁啐了一声:“乱臣贼子,胆大妄为!”
成肃眸中氤氲着怒气,他方才被厢板压住,猛地扭到了腰,半边身子都不怎么舒坦。
如今身体的不适还在其次,他实在迫切想知道,到底是谁要置他于死地。
梁国公之位树大招风,朝堂内外背地里嫉恨他的不知有多少,一张张面庞飞速从脑海掠过,反而让他有些困惑了。
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幸得不死,未必是坏事。
曹方遂问道:“可要封锁消息?”
“不必,我要让天下皆知,”成肃冷笑道,“梁公遇刺,这可是天大的事。有胆子做这样的事,就要有胆子承担后果。”
月上中天,宴罢昏睡的右司马袁攸之被人从梦中摇醒,脑子里昏昏沉沉地几欲斥骂,然而听到成肃在城中遇刺的消息,他立马吓得酒醒。
“梁公将此事交代给右司马。”来人是成肃的白直队主常宁,灯下的身影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
袁攸之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我?”
常宁道:“梁公平日里极少宴饮,今日到右司马府中,竟遇到这样的事,旁人难免会说三道四。梁公素来知晓右司马为人,亲自叮嘱说,务必要严加审讯,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袁攸之连忙叩首领命,冷汗将单衣都湿透了。他越想越后怕,不知怎的竟遇到这种事,巴不得赶紧撇清关系。
他亲自到狱中提审刺客,数日来用尽了威逼利诱的手段,终于在严刑拷打之下,从刺客血肉模糊的口中听到了一个名字。
湘州刺史赵兹方。
袁攸之沉默了许久,牢房中浓烈的血腥污浊充斥鼻息。
狱丞提醒道:“刺客招供了。”
袁攸之点了点头,命人让刺客在供状上画押,他验看无误,带着供状向成肃复命。
成肃自从遇刺后,一直都卧病在床。他倚在榻上听完袁攸之禀报,长叹一声,似是喟然。
袁攸之问道:“殿下要如何处置赵湘州?”
“我与赵郎,何至于此啊……”成肃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半晌道,“他岂敢害我?他岂敢害我!”
袁攸之一声不吭,以他对成肃脾性的了解,这时候他不需要说什么,对方心中已有了答案。
“让他来彭城见我。”
袁攸之抬起了头,劝阻的话又咽回肚子里,他此时却是不明白了。
然而既是成肃的命令,没人敢说些什么。
成肃亲手撰写了给赵兹方的书信,派信使送往长沙。他暗中传令荆江二州整顿人马以备不虞,又命尚书仆射王恕将审问情形表奏天子。
这一封表奏前脚刚呈报御前,赵兹方行刺梁公之事已经在金陵传得沸沸扬扬。
侍中袁放之察觉天子不悦,想起他兄弟从彭城密送的家书,逐渐琢磨过味儿来。
所谓的表奏天子,仅仅是告知而已,至于天子将如何处置,远在彭城的梁公似乎也顾不得那么多。他恨不能让天下人知道赵兹方的罪行,将这潭深水搅得越浑越好。
成之染出了月子没多久,就听闻彭城的父亲遇刺。她亦知成肃这些年树敌甚众,众人明面上笑意逢迎,背后难免有微词。
只是能下定决心刺杀成肃的,或许并不多。
这些天她恢复了朝参,每日在宫中与群臣应对,明明是一张张熟悉的脸,望向她的目光却仿佛平添了许多复杂的深意。
她怀疑过许多人,明里暗里试探过许多人,萧璞、孟元策、桓不疑……甚至是天子,她都怀着愧疚的心情反复审视。
只是没想到,竟是赵兹方。
成之染有些不可思议。无他,赵兹方在她心中,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他虽是宣武宿将之子、镇北将军之婿,历职显宦,联姻宗室,可这十多年以来,委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是个庸庸碌碌的平凡之人。
他那样的人,竟敢刺杀她父亲?
莫不是疯了。
按照朝廷的规矩,赵兹方要下廷尉狱审讯。可是谁去长沙将他押送回京?
这不是什么光彩事,众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成雍素来没主意,犹犹豫豫地想请示成肃。
成之染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抢先在朝堂之上向天子建言,派侍中袁放之前去。
袁放之闻言眼前一黑,不错,他官居三品,不仅是皇后之兄,而且长子与赵兹方连襟,去湘州既体面又妥帖,可是……他怕啊。
如今这山雨欲来的局势,赵兹方只怕早就得了信,倘若他破罐子破摔,谁知道能干出什么事?
可惜此事也由不得袁放之,成之染立于殿中,将他满腹的推拒之词都重重压下。
天子道:“梁公劳苦功高,竟遇到如此劫难,湘州无论如何要给个说法。侍中此去,甚是合宜。”
袁放之心如死灰,只得强自镇定,接了天子的旨意,长吁短叹地南下湘州了。
第353章 父女
对于成之染的安排,成雍还有些担心,整日在东府等候湘州音讯,越来越愁眉不展。
成之染劝道:“赵兹方跟我阿父过不去,又不是跟天子过不去,他不会对袁放之如何。况且我父亲根本不在乎金陵如何做,若我没猜错,他早就派人去长沙了。”
成雍闻言大惊:“派人去长沙作甚?”
“自然是抓赵兹方,”成之染见他紧张兮兮的模样,摇头道,“阿叔且放心,以我阿父的性子,在见到赵兹方之前,他不会伤对方性命。”
毕竟,成肃当年与李劝星同室操戈,直到兵临城下之际,都还想抓个活口。
成雍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可是,若是将人逼急了,赵兹方造反又该如何?”
“湘州地处内地,州郡兵马不多,平日里只是清剿俚僚,就算要造反,能掀起什么风浪?”成之染劝他落座,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何况赵兹方他,也不是什么巧妇。”
成雍细想,她这话也有道理,稍稍平复了心绪。他不无苦恼:“这都是些什么事!我好好地在外为官,哪里会遇到这些!”
成之染淡然一笑:“阿叔身居此位,自当勉力为之。”
成雍望着她,叹息着摇了摇头:“我也不想啊……”
成之染移开了目光,静静地立在窗前,堂外的桐树在秋风中萧瑟,一派深寂中抖落婆娑。
成雍忽而道:“赵兹方做下这等事,徐郎那边……”
徐崇朝比他更难以置信,怎么也不肯相信,平素待人和善的姊夫,竟会派刺客刺杀成肃。
他母亲钟夫人从坊间听闻消息,哭哭啼啼地到镇国府询问,她长女端娘还远在长沙,出了这件事,徐端娘又该何去何从?
钟夫人宁愿相信其中有什么误会,她那忠厚老实的女婿,怎么会刺杀他两家的恩人?
对她的哭诉,成之染只能好言安抚。有没有误会,只有赵兹方自己知道了。
钟夫人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徐崇朝比她清醒多了。倘若刺杀之事确实是赵兹方指使,那么他只怕难逃一死。
徐崇朝已经许多年没有见到他的长姊,想到不久后就要在金陵相见,那样的情形,他如何忍心。
“或许,当真是有什么误会呢。”对于徐崇朝,成之染只能如此宽慰。
她也希望这是个误会,她想不出赵兹方谋害成肃的理由。
重檐外传来几声雁鸣。
成之染回神,不由得轻叹一声,道:“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错了呢……”
成雍不解其意,可她的目光如此幽远,如同清秋时节草叶上的露珠。
他再难以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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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风声寂寂,隐约夹杂着婴儿的哭声。
成之染披衣起坐,想来是徐长安又在哭闹。
她推开一道门缝,高墙外只有半钩残月,天色快亮了。
侍女安静地跟在她身后,猜测她大概是去侧屋看一眼孩子。
然而成之染停下了脚步,不知想到了什么,仰头盯了那残月许久,忽而转身回屋。
徐崇朝已经醒了,见她裹挟着满身凉气入内,愣了愣,道:“这是去哪儿了?”
成之染不答,将侍女挥退,迟疑了一番,握住他的手,道:“我要去彭城。”
徐崇朝疑心自己听错了,问道:“去哪儿?”
“彭城,”成之染重复了一遍,道,“去见我父亲。”
“你……”徐崇朝撑起了身子,盯着她,道,“是为了湘州的事?”
成之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并非尽然。”
徐崇朝有些糊涂了。
成之染略一沉吟,抿紧了嘴唇:“我担心青州有变。”
徐崇朝变了神色。赵兹方不仅是他的姊夫,而且几乎是东海王苏弘度的妻兄,行刺成肃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一江之隔的广陵岂会不知?
苏弘度会怎么想?对赵兹方的所作所为,他真的毫不知情吗?
帐中虽温热,徐崇朝却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苏弘度,可一旦怀疑到苏弘度,有些猜测和揣度便不可估量了。
他宁愿不去想这些。
成之染不会不明白,可是她……
“有些事,逃不掉的,”成之染似是苦笑,道,“唯有尽己所能。”
徐崇朝抓住了她的手:“我随你一同前去。”
“不,”成之染摇头,“我离开金陵,尚自要向天子告罪,你如今可是丹阳尹,岂能轻易离京?倘若京中有什么音讯,还要你一力周全。”
她说的不无道理,徐崇朝仍不放心,她刚刚产子不久,身子已今非昔比,彭城路远,人事纷杂,如何吃得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