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彻听这话有些奇怪,又不敢多问,索性便一声不吭。
成昭远转身将他扶起,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一番,道:“我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
钟彻垂眸道:“陛下尽管吩咐。”
铜壶滴漏声清晰入耳,满室静寂中,成昭远却只是笑了笑:“也不急,到时候我自然告诉你。”
钟彻一时犹疑,可过了数日,皇帝再也没有提起这一茬,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一年初雪来得格外早。东府书斋覆了层薄雪,又随一阵风,簌簌从檐上落下。
积射将军曹方遂路过时,盔顶不经意间粘了些雪絮,才步入阁中,雪絮便化作冰水滴滴滑坠。
案头博山炉青烟袅袅,将黄纸上的名姓笼在雾里。守在高祖身旁的十余年风烟,此时都仿佛凝成太平长公主笔尖墨珠,悬停了许久,将落未落。
“秣陵宫不比台城,曹将军当真想好了?”成之染抬眸一瞥,问道。
“绝不反悔,”曹方遂拱手一拜,郑重道,“臣自愿接掌秣陵宫防务。”
成之染细细打量着对方。
她初见曹方遂时,对方还正值盛壮,如今已年逾不惑,眉间的深痕有如刀刻,斑驳痕迹里满是沧桑。额角不知何时添了道伤疤,被光影割成两截,上半截隐在兜鍪里,下半截爬过眼尾褶皱,犹如山石上凿出的裂痕。
半晌,她问道:“可是因为皇帝的缘故?”
积射将军担当宿卫之任,侍奉禁中,何等风光,多少人求之不得。曹方遂自请离宫,在旁人看来难免有些违背常理。
听闻成之染发问,他抿紧了嘴唇,道:“殿下心如明镜,何须臣再多言。”
上首好一阵沉默,曹方遂禁不住抬头,瞥见成之染放下笔,目光落在他身上,眉眼间云雾缭绕。
“将军护卫我父多年,有我在,自不会亏待。”
曹方遂张了张嘴:“殿下……”
“将军且安心,尽管去便是,”成之染眸光微动,叮嘱道,“护卫魏王,不可有半点差池。”
曹方遂顿首领命。
成之染目送对方背影远去,轻轻叩了叩砚台。江萦扇回过神来,捏着墨锭一圈一圈地研磨。墨汁稍稍泛着绀青色,恰似秣陵宫蓊郁高松的黑鳞。
太平长公主亲笔写成了诏令,黄纸上墨迹未干,日影从窗棂透出,隐约落在曹方遂的名字上。
江萦扇有些迟疑:“圣上若问起……”
“积射将军忠勇素著,他难道有什么担心?”成之染截断话头,指尖拂过诏书边沿云雷纹。
乾宁二年的惊雷在耳畔炸响,冬十月,只怕是个多事之秋。
正福殿的铜羊灯比往日暗淡三分,成昭远倚着龙纹隐囊,眸光沉沉地望着内侍呈上草诏。
诏书展开时,苍劲的墨痕刺得他瞳孔骤缩。太平长公主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
“曹方遂……”他盯了许久,忽然轻笑道,“拿印来。”
冰凉的手掌攥住玉玺,螭虎纽硌着掌心疤痕,那些被成之染剑刃割破的伤口,如今已觉不出痛。
玺印压上黄纸的刹那,昏沉暮色里传来数声鸦鸣。内侍瞥见“曹方遂”三字,不知怎的竟脊背发凉,倏地渗出冷汗。
他悄悄打量皇帝的眉眼,对方的神情分明平静无波。
有了曹方遂戍守秣陵宫,宗寄罗和柳元宝旋即奉命北上,与北兖刺史薛会宁一道驻扎璧田城。率军离开金陵那一日,官道旁衰柳摇曳,望不尽铁甲寒霜。
成之染送到十里长亭,将一坛烈酒倾洒于地,酒香四溢,前路浩荡,对面不言。
栖枝野鸦被马蹄清响惊起,扑棱棱掠过将帅盔顶的红缨。辎车中传来婴孩啼哭,旋即隐没于凛冽寒风,随陌上烟尘鼓荡远去。
第404章 山亭
孟冬时节,北风徘徊,繁霜霏霏,太平长公主府第门庭若市。大小官吏来往回话,络绎不绝,博山香炉终日缭绕,暖烟扑人。
成之染发觉皇帝近来安静了许多,许是因为仁孝皇后忌日的缘故,他似乎处处避让,朝堂之上也鲜少纷争,生怕一言不合又触了她的霉头。
宫中密报说,皇帝近来喜欢下棋,往往在棋盘前一坐一整天,有时还到含章殿与皇后对弈。太皇太后知道后很高兴,念念叨叨对宫眷说,皇后这一胎生下来,定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成之染也希望如此,倘若皇后能诞下皇嗣,她与成昭远之间,也该有个了结了。
可倘若不是……
乾宁十五年那老道的谶言,始终在她心里挥之不去。或许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苏氏之子当立为储君,可扶风苏氏也并非只有苏裁锦一人。
然而这念头总让她隐隐不安。珠帘绿幕的风影之间,隐隐约约是魏王注目的模样。他一再叮嘱,将次女托付给她,她却打起了对方的心思。
哪怕只是种可能。
成之染闭目叹息,从轻烟之中闻到了柑橘的清苦气息。她忽而睁开了眼,吩咐道:“前几日新到的银霜炭,再去给秣陵宫送些。”
如今天冷了,那别业孤寂,只怕风凉。
府吏领命而去,一刻也不敢耽搁,第二日便拉了整整一车到秣陵宫。
驻守此地的曹方遂命人清点了收下,那府吏却不急着走,笑道:“长公主还有一物送给将军。”
那礼物献上,竟是一匹明光锦。
曹方遂被锦缎光泽闪了眼,不由得诧异:“这……”
府吏道:“长公主记挂将军,将军莫要推辞。”
兵士将明光锦接过,曹方遂端详一番,锦缎被日光一照,浮出暗银的宝相花纹。
此物一匹可抵百户赋税,他在高祖身边多年,见到的次数屈指可数。
曹方遂殷殷道谢,送走了府吏,禁不住摸了摸那锦缎,果然如冰丝一般温凉细腻。
如此贵重的礼物,实在是受之有愧。
“新炭既已到了,今日便换上。”他吩咐下去,忽而听得外间阵阵脚步声。
兵士叩门道:“钟将军求见。”
“哪个钟将军?”曹方遂皱起了眉头。
来人是殿中将军钟彻,他是松滋县侯钟长统之子,平日里没什么往来。这让曹方遂有些意外。
钟彻似乎笑了笑,将半截竹管置于案上。
曹方遂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竹管上,不由得一愣。
管口用蜡油封着,他拧开一看,里头是一个纸卷。纸卷展开有半个巴掌大,只写了两个字——“方山”。
曹方遂惊得起身,他在高祖身边将近二十年,自然认得出成昭远的字迹。
钟彻用手指比了个嘘声,道:“曹将军,请。”
满室寂静中,曹方遂握紧了竹管,几乎要将它捏碎。粗粝的茬口扎进掌心,勉强让他找回了一丝神智。
皇帝的命令,他拒绝不得。
白日高悬,素晖灼灼,照得道旁枯草通透,如蝉翼一般。曹方遂策马来到方山脚下,马蹄声惊起石缝间栖息的寒鸦,扑棱棱从他头顶飞过。
方山的长亭,他已经许多年不曾来过。倘若仔细回想时,浩荡烟尘里只余下乾宁八年的刀光剑影。
彼时的高祖曾与李劝星在亭中把酒言欢,如今斯人俱已作古,是非难辨的过往,也随着新朝旧代风烟飘散,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
亭中设榻置案,皇帝裹着狐裘斜倚凭几,狐白裘银光闪闪,鲜洁如霜雪,腰间却悬着赤玉,从榻侧垂下,血滴般刺眼。
曹方遂跪在皇帝面前,膝下坚硬的青砖冰冷刺骨,可皇帝没有开口,他也不敢动。
山前溪流被冷风吹透,倒映着亲随铁甲晃动的光斑,像是撒了把银针。
成昭远将目光收回,打量了曹方遂几眼,道:“曹将军,你可曾来过此地?”
曹方遂垂首称是:“乾宁八年,臣曾随高祖到此。”
“乾宁八年……”成昭远喃喃,目光从曹方遂身上飘起,不知投到了何处,“乾宁八年,我才十三岁。”
曹方遂不解其意,索性沉默不语。
“可惜了,”成昭远摆弄着袖中手炉,似乎漫不经心道,“可惜那时候年幼,未能替高祖攘除奸凶。”
他将曹方遂盯了一阵,对方只是低着头,小山般的身形一动不动。
“倘若与太平长公主一般年纪,天下驰骋,岂不快哉?”成昭远微微扬起了声音,亭中只有他二人,这声音显得空旷而缥缈。
曹方遂抿了抿唇,摸不清皇帝的心思,仍旧不答话。
“像个闷葫芦似的,高祖如何选了你?”成昭远顿时不耐烦,忽而眸光变得凌厉起来,斥道,“还是说见了我,说不出话了?”
“臣不敢!”曹方遂顿首。上首却传来一阵窸窣,一道阴影旋即笼在他头顶。
成昭远倾身,从对方兜鍪上看到了自己模糊的倒影。他问道:“曹将军,你怕我?”
曹方遂不知该如何回答,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成昭远盯了他半晌,嗓音骤然冷下来:“你这时候……知道怕我了?”
“陛下,”曹方遂终于开口,干涩道,“天威难犯,臣素来敬畏陛下。”
“你胡说!”成昭远猛地把手炉一摔,炭灰溅到曹方遂脸上,烫得他暗自倒吸凉气。他听到皇帝喝道:“你将我生母缢死之时,何曾有半点惧意?”
亭外寒鸦惊飞起,曹方遂喉结滚动如吞炭,额角露出的半截伤疤在日下泛着暗沉,如同干涸已久的血迹。
整整十五年前,他奉高祖之命送罪妾朱氏了断。朱氏抵死不肯认命,最终还是他亲手将人勒死。
当年吹动白绫的寒风,与此刻别无二致。
成昭远猛地把人一推,曹方遂身形晃了晃,旋即又垂首跪好。成昭远气不打一处来,切齿道:“你可真有本事啊,曹方遂!你杀死了皇帝的生母,还敢若无其事地活到今天!”
他狠狠踹了一脚,重台履在对方胸甲上撞出声闷响。
曹方遂胸口闷痛,想要争辩又觉得徒劳。赐死朱氏虽是高祖的命令,可如今的皇帝哪里听得进这些?他只得以沉默相对。
“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成昭远不肯放过他,眸中的怒火有如实质,“你若不肯说,我便去问问你一家妻儿老小,拿他们的命,到底能不能抵上我母亲的命!”
曹方遂惶然抬头:“陛下,一人做事一人当,纵使臣有罪,家人却是无辜的!”
“你有罪,你当然有罪!你们哪个是无辜的?”成昭远仰面冷笑不止,“你们一个个欺我太甚,都该去给我母亲陪葬!”
冷风从帘帏之间灌进来,曹方遂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他对上皇帝几近冷彻的目光,从话中听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陛下!”他膝行上前,恳切道,“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