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活忙得七七八八,躲到边上休息时,向来从不多话的邹娘子忽然蹭到了赵明枝面前,踌躇半晌,方才把头上草帽揪了下来,吞吞吐吐问道:“贵人……也不晓得……不晓得徐州城那头、北边……情形如何了?”
赵明枝正擦手,闻言一诧,虽没来得及问话,已是做出挑眉模样。
邹娘子赧然道:“其实也无旁的事,只营里头大家伙听到许多胡乱传言,还有的说裴节度见势头不对,早领着亲兵躲了,其实不是去调兵,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瞒着这一城人,想要咱们留着守城……”
“你也听到这般传言了么?”赵明枝倒也不怎么觉得奇怪,索性顺势问道,“营地里是信的人多,还是不信的人多?”
“有信的,也有不信的。”
眼见赵明枝皱眉模样,邹娘子连忙补道:“俺们一家,另有那走得近的,都是不信的——俺亲眼见过裴节度,祖坟冒了青烟又能在贵人身边伺候,日日都是亲眼见的,比起外头那许多不知道哪里来的瞎传,难道不是晓得更清楚?”
她说着说着,话也更流畅起来,声音也大了。
“殿下早说了不会走,这一地稻苗都长成这样,日日辛苦种地,哪里能说舍就舍的?”
说到此处,邹娘子转头又看了一眼边上成片稻田,眼中尽是希冀。
她回头对赵明枝道:“我只晓得当日棚寨中烧成那样,朝廷上下没人理会,只殿下一个出来帮着出头,给俺们这些无产无业的人硬生生辟出个落脚地方,后头又给我们找田地来认种——已经做到这个份上,难道还会不信?”
也不要赵明枝说话,邹娘子攥紧手中草帽,主动认真起誓道:“您且做放心,旁人怎的想,自然管顾不到了,但我这一家三口,哪怕狄贼真的要来,也不会走,贵人只要在此处一天,我豁了性命,也要一道守城!”
她体格尚在,本就手脚皆粗,此时把袖子往上一拨弄,露出重新长出健肉的浑圆胳膊来,虚空比划几下,居然很有几分架势。
“像我这般一个妇人带着儿女父母过来的,营里头人也不少,诸姐妹没得机会面见,托我来给贵人捎个信——便是为了这一地粮谷,大家伙也不会逃的。”
邹娘子说着话,眼角余光无意间瞥向了一旁田地。
田中禾苗早成了规模,而又有人在路边见缝插针种了东西,此刻已然得苗,绿菜成畦,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叶片上水珠滴滴,间夹有泥点,同她从前在家时也无多少区别,正是一幅寻常田间景象。
回想一路向京城逃命时情形,连口水粒米也难得,脚底水泡才被踩破又结出新的,从前多少硬茧都无用,两只脚烂得无法下地,却也只能硬逼着往前走,手上、肩上也都是青肿,带的都是吃饭家什,更是不多剩的一点家底,不能丢,却也抱背不动。
一女还要吃奶,一子走得干瘦,虽有个夫家,那夫家最后也不成依靠,最后被一把火把棚子……
邹娘子再不敢想。
眼下日子已经太好了。
有饭吃,有水喝,有地方住,儿子还有事做,得闲了有人教书,女儿有营中相熟的老妪一道带看,自己还能脱身出来支应生计。
但凡有一点子可能,哪怕不要了性命,她都要守住这样日子。
她又不比那些富户奢遮,哪里还有余力逃呢?
再逃一会,不必狄贼来追,她半路都能连带着子女一道饿死。
若说感激贵人,当然是有的,可这样坚决守城,归根到底,其实不过是无路可选罢了。
赵明枝听到邹娘子这般说,又看她神色,本来还想说什么,复又把话咽了回去,应道:“只为这一地粮谷,我也不会走的。”
她话音刚落,却听路边早有一阵马蹄,先还由远及近,越近越发急促,等到自己这一片田间,忽的落下,上头人滚也似的翻了下来,晃着手里腰牌,经过沿途禁卫检验,大步跑了过来。
此人走得近了,先行一礼道:“回禀殿下,朝中有信,先皇御容像已至白马县,一二日间仪仗便到,请转殿下知悉,宫中当要再设接驾……”
赵明枝闻言一喜,转头与邹娘子交代几句,也不再停留,匆忙回宫去了。
邹娘子人在一旁,把话听得清楚,本还不晓得什么是御容像,拉着边上宫人小声询问,得了解释后,顿时也欢欣起来,转头就同一干乡人亲友说了。
众人虽是将信将疑,却也多少有些安心,便是有质疑的,早有人帮着搭话:“若是真要弃了京城,做甚还要巴巴把列祖列宗图像送来?”
也有人反驳道:“你只见送列祖列宗的,都是以前皇帝,了不得狄人来了,临走前一把火烧个干净,甚时把当今画像也送来,我才真个相信哩。”
第193章 催送
且不管百姓之间如何争执,又如何各抒己见,一天过后,等到自城外礼乐并响,旌旗开道,无数仪仗队列将几驾车厢送入宫中。
那车厢不似先前赵明枝入城时候八面大开,只有两扇车窗对开,露出里头稳稳立住的人像来,哪怕隔得尚远,看不甚清,凭借画像之人穿着也能辨认身份——正是天子冠服。
仪仗入城时,满城百姓聚拢围观,虽无多少喧闹,也少有讨论声,但各人目送车辇进宫之后,城中气氛有了明显变化,便是连日起涨的粮价也渐渐稳住。
从皇城司口中得了回信之后,眼见左右宫人黄门都松了口气模样,赵明枝面上不显,心中却并不能放松。
她深知今日之事只能稍为安抚,一旦北面再有音讯,再不是一二御容像能做平息的。
接到蔡州来的马车后,赵明枝一面差使宫人腾挪出宫殿来暂存寄放,一面又安排了极大阵仗迎接,此外,还使吕贤章多做敦促,叫衙门加快速度,将城门、城墙、壕沟等等一应城防事尽做修整。
这一回便不如从前轻易。
赵明枝一样是领着人亲力亲为,但明显能感觉得到周围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多有犹豫,众人干活不如往日尽力,尤其中间休息时候,民伕们聚在一处交谈,虽然听不到其中言语,却能察觉出众人惶惶神态。
这日下午,眼见到了交班时刻,赵明枝自城南城墙上才下阶梯,还未站稳,便见对面匆忙走来一人。
对方风尘仆仆,一见赵明枝,先左右环顾,见得远处有人,明明足足三四丈距离,还是特地小声禀道:“殿下,银台司得了回信,请殿下尽快回宫。”
又道:“吕参政同宋准备二人,另有北面才到了一名急脚替,此时也正在外廷等候。”
他双手捏成拳,垂在身体两侧,吞咽口水不停,那双脚虽然站着,却时不时挪动,显见十分着急。
听说吕贤章同宋景壬二人俱在,又看这黄门如此紧张,赵明枝也有了猜想。
她应了一声,先颔首示意身旁人,面上却不动声色,仍旧如同往日一般上了马车。
一回内廷,果然立即就有人来报。
赵明枝也顾不及换衣服,先把吕、宋二人宣进殿中,又着人看座。
两人并不落座,其中宋景壬上前一步,拱手道:“好叫殿下知晓,滑州、广济军、应天府三地俱有来信,各自探得狄兵踪影,贼子虽是遮遮掩掩,但不像寻常试探,倒是很像先锋前哨……”
赵明枝虽然端坐,却是不自觉握住交椅边上把手。
宋景壬神情越发郑重,道:“彼处三地相距京城不远,尤其滑州,只用两日急行军就能兵临城下,今次果然是为先锋探哨,将来或许便成先锋,再有狄兵大军……届时便要作逃,也未必得行。”
赵明枝抬头去看他低垂头颅,问道:“以宋准备之意,待要如何?”
宋景壬赶紧道:“殿下当要稍加准备,随时南迁……”
赵明枝道:“一旦消息传出,府衙上下当又如何行事?城防军又如何作想?谁人又来守城?”
“自当谨慎小心。”宋景壬把声音压低,“此事不当张扬……”
他还要再说,赵明枝已然摇头,道:“那城中百姓如何看我姓赵的?”
又道:“我家百姓江山,我只不做理会,反而弃之而逃,将来谁人……”
她话还未说完,宋景壬一脸焦急,转头去看吕贤章。
吕贤章应之上前,接话道:“殿下言之过重了。”
他脸上倒是不比宋景壬着急,只做一副辩论模样,道:“公主自然尊贵,比之天子却是绝不相同,尤其殿下在京中一向行事,满城百姓无不尊服,谁人又愿见殿下落入贼手?虽有南下,一旦人走,我等又稍加安抚,想来少有不利……”
“谁人又愿见自己落入贼手?”
赵明枝打断道。
吕贤章还要再做劝说,赵明枝引手止道:“参政不必再说了。”
又道:“二位意思我已尽知,只北面情形如何,此刻也仅是揣度,尚未有定论……”
吕贤章当即道:“其实不只为揣度,前日微臣已着探哨北上东进,早间得了回报,北面确有大军动向,其势俨然分成两面,一支直面西南,一支却是径直向南,往蔡州方向奔袭。”
又道:“此刻看那狄兵分派,十有八九政行调虎离山之计,虽有前哨朝京城奔来,其实最终意指蔡州,京畿各地抽调兵卒,便是裴节度也已出发调兵,俱为拱卫陛下”
“眼下城中兵马不足,蔡州毕竟路远,又有禁军兵马护卫左右。”他继续道,“殿下留在京中,虽能鼓舞士气,但上下唯恐生有纰漏,反而束手束脚,若能南下蔡州,京中军民心中才能气定神闲……”
赵明枝不做回答,而是转头去看一旁宋景壬,问道:“宋准备也是如此作想么?”
宋景壬抬起头来,正要附和,就见对面赵明枝恰好看向自己,明明神态平静,不知为何,却叫他莫名难做开口,一时顿住,半晌才道:“殿下放心南下,狄兵一心奔往蔡州,对京城殊无企图,吕参政既然坐镇,城中也有官兵驻守,裴节度又在前方,哪怕狄贼真有一队人马前来,也可以抵挡一二,等候援兵。”
“便如参政所言,若是殿下留在此处,我等反而手脚不知如何动作……”
赵明枝不待他说完,微微将身体往前挪了挪,开口问道:“当日与宋准备半路相识,若不能当面相对,便是准备心中答应,却不晓得一军将士肯不肯答应一道入京?”
宋景壬本就拙于言语,反应也慢,此时脑子里还转了一转,才晓得道:“想来没有那样容易……”
他话才出口,过了好一会才察觉不对,也自知失语,却只好讪讪转头看回吕贤章。
后者眉宇中满是忧色,道:“殿下,现在南行,尚且时间从容,若是再行耽搁……”
赵明枝道:“我当日既来,今日便不会走。”
又道:“今日所得北面消息,不用几日,满城便会传遍,其余事情且不论,先再使人去蔡州,催送殿下御容像来。”
第194章 安抚
听到赵明枝交代催请天子御容像,宋景壬面上紧张并无多少缓和。
吕贤章则是仍不放弃,再道:“既有陛下御容像至,殿下何不放心南下?”
“参政不必再做劝说,此事我意已决。”赵明枝平静道,“我只有一问——二位,如若狄贼围城,城中能固守多久?”
“贼子虽有兵力分向我处,毕竟主力指向蔡州,京畿两路也有拦阻,况且城防军中多有壮勇,又有宋准备等诸位勇将在,殿下不必担忧守城之事。”
吕贤章施礼道。
“京中尚剩余两万精兵,另又得新招募城防军,只要狄兵没有大军围城,想来可以抵御一时。”
比起吕贤章,宋景壬的态度显见保守。
“一时是几时?”
“要看城中粮秣、军械情况,再看狄兵人数。”宋景壬才说了几句,就住了嘴,犹豫许久,最后还是道,“这话说来或许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我实在不愿偏瞒殿下。”
他道:“自宣和三年后,一旦贼兵成势,攻城少有不克的,不过时日长短而已,今次殿下问我守城事,如若狄贼果然大军来临……”
吕贤章突然插道:“殿下,贼兵势向蔡州,也有我方援兵……”
他既然开口,宋景壬不便再继续。
不等吕贤章再说,赵明枝已经摇头问道:“如若贼兵攻势并非去往蔡州,而是指向京城呢?”
殿中顿做安静。
吕贤章顿了顿,虽不至于失笑,语气中却是难得地有了几分自信。
“殿下此番着实过虑了。”他道,“由前次得见裴节度分析狄贼动向,臣已然自知弱项,又怎还会固步自封?虽不能尽数学之,也早行遣哨兵向北向东而行,探查狄兵动向,核验各处地方回信有无谎报……”
他先做自述,又道:“今次狄贼动向不仅有各地报送,臣发遣的探哨也陆续消息送回,狄贼的确剑指蔡州。”
赵明枝闻言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