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报了数字。
赵明枝不予置评,只又问道:“买的货物总计价格多少?”
这金额不但写在折子里,同样记在墨香脑子里,她毫不迟疑地就报了出来,说完之后,更觉那数字庞大得骇人。
今次事情是她做首牵头,最后又汇总统计,其余人已然各有感触,却无一个比得上她一样清楚这一笔泼天大财洒出去所造成的结果,当真是搅得京城近乎所有行当鸡飞狗跳,便是没有被她上门拜访,未曾得到订单的,也有不少受到影响,或出人力,或出银钱,甚至有自出人脉,最后或主动,或被动掺和其中。
“那这总价的万五又有多少?”
赵明枝继续问道。
墨香心中算了几次,仍觉那数字大得离谱,反复确认之后,才把最后总计报了出来,一面说,一面仍旧有些不敢置信。
赵明枝便道:“朝廷已然调拨物资进京,只要多给些许时日,便能有所缓和,衣食住行四样虽是样样重要,但此时春夏之交,不至于过分冻馁,只要保证吃住,百姓总能挨得过去,等过了这一阵,商家爱怎么囤货,就怎么囤货,敢在国难之时囤积居奇,我只怕他们囤得不够!”
而如若当真战情有所反复,不管囤了多少,最后都不过过眼云烟,梦中金银,又有什么作用。
且不说赵明枝为城中各色事情忙碌不休,内廷之中,赵弘早把自己所制药丸分成若干份,按着心中想法一一赐下,少不得又派遣天使去往各大臣府中。
他今次并不用翰林学士拟旨,也不叫黄门携带口谕,却是亲自拟写旨意,写完之后,因怕其中有什么不妥,还特意拿给赵明枝审改。
赵明枝接了原稿,却并不去看,只认真道:“弘儿是为天子,只依本心而为便是,何必多生顾忌?”
赵弘道:“就这么发出去,我总不安心,也无关国是,想着阿姐帮着看一眼,才不至于心里头发虚。”
赵明枝不再推辞,仔细阅看完毕,连半个字都不做改动,便又一一阖上,问道:“今次旨意分发下去,你可想过会有什么反应?”
赵弘垂着脑袋想了想,道:“应当都会谢恩,只是他们心里究竟想什么,只他们自己才会知道了。”
赵明枝笑了笑,道:“你发旨意下去,本身是想要什么结果?”
“自然是想叫诸位官人早早回朝。”
赵弘想也不想,即刻便答道。
赵明枝便从中捡出几份圣旨,单独放到左边,取笔沾墨,另择一张纸,撕出几条来,在上头写了几个名字,分别卷在两份圣旨当中,道:“文字都妥当得很,但也不用发旨,把这几份书信做个调换,按序改了名字,你今夜把送得出去,明日一早,这几位官人便会销假回朝。”
说着又另捡出几份圣旨放到右边,道:“至于这几位,连书信都不用,明日得知两位相公还朝,早则清晨,晚则正午,也自会回去衙门销假。”
赵弘捉着笔杆想了一天,又把能找到的从前天子亲笔书信翻出来看了又看,学了又学,才得出这些个书信,自觉架子是学到了皮毛,但要再做细论,其实又难分析,此时听得赵明枝说话,也不发问,只默默低头看了半晌,才在边上支了个小桌,按着赵明枝说法,把那几份书信誊抄了,当中或带天子亲制药丸,或带寻常药材,各有不同,一一遣人送了过去。
说也奇怪,当真是书信才送到,对应的几位官人便回了信,便同赵明枝推测的一般无二,次日一早,人人还朝。
而这几位宰辅前脚露了面,其余那些个告病官员后脚就回了衙署,连半天功夫都不曾耽搁。
上头一旦归位,下边的抱怨声几乎是立刻就小了大半,本来还有那时时推脱,说某某差事觉悟可能的,这回也慢慢没了动静,虽还不断要人要钱,终究还是老实开始推进起进度来。
这前后对比如此之大,叫赵弘看在眼里,如何不做多想。
他忍不住使人把朝中架构理了出来,在上头寻找自己记得的名字,又同近日情况一一对应去看,还不忘拿来问赵明枝,譬如谁人是哪个手下,又属什么派系等等。
赵明枝自然一一回答,只是答完之后,因见弟弟很有些忿忿然地在某些个名字上用朱笔画了大大的叉,却是又道:“水至清则无鱼,且不论诸人是个什么想法,也不管你我信不信得过,事情总要旁人去做,世上那许多事情,又有几个真正信得过的人,难道全数做得过来?”
“可这样要紧时候,他们心里头只想着派系,只想着站队,还想着拿捏我,又要讨价还价,偏要我低头了,才肯……”他虽尽力忍耐,语气中的不满还是难掩盖,“阿姐,这样的人今日是不得已才不能不用,如若将来有得选,难道还要留着重用?!”
赵明枝倒不怎的意外弟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她也不做劝说,只是轻声道:“如若有更好的,自然是能者上,但朝中人才凋零,连吏员都不够,至于派系,早已盘根错节,非一朝一夕能做更改——换了一个,难道还能十个百个?况且新人难道一定胜过旧人?”
“你这样位置,哪有功夫记住那许多人名字,当有更多要紧事情去记,更多好事好人去想,否则大国天子,沦落于些许小官纠结,岂不是太过抬举了?”
她点到即止,又做鼓励道:“如若要管,岂止管一官一派?将来长大,习得办法,学得能力,当改正风气,不拘于一人一名才是。”
赵弘听得不住点头,果然把那纸笔扔到一边,再不提此事。
数日之后,城中物价一日高过一日,朝廷虽募工招人,又施粥放米面,依旧不过杯水车薪,但就此关口,终于逐渐有墨香先前找上的商人携货归来。
先只是零星挑夫、骡车,并五花八门船只,慢慢成队成列,有了气候。
但就如同墨香当日所说,赵明枝这一方开出的价格虽然极高,哪怕放在现在,也高过市价不少,可见此时坊市间各品种架势,分明涨得无休无止,不知尽头在何处。
利之所诱,又兼那所罚银钱数目比起将来多赚,差距实在令人心动,果然就有不少商户宁可毁约,也要把货捏在手上,只等将来寻个机会卖出更好价格。
除却此等囤货自居的,自然也有按时给付的。
墨香收到货物,便按照赵明枝吩咐慢慢在京中散货,也不卖低价,只比着当前市价售卖,因这当口货品奇缺,往往有价无市,竟也无数人抢购,尤其那等货源难寻的物品,甚至引来许多人注目,更有人找上门来,以商行、大会名义对她威胁利诱,要商量定价、放货时间数量事宜,一旦拒绝,便喊人上门打砸闹事,扰得无客人敢近前。
但凡换个寻常门户的在此,都难以抗衡,然则墨香自知身后所仗,又怎会害怕,自遣人通报衙门不提。
而京都府衙得了风声,尤其吕贤章得知内情,更是不敢怠慢,日日就巡卫队巡街,唯恐闹出大麻烦来。
如此,一来二去,又抓又关数次,终于也叫那些个没眼力的醒悟过来,再不敢使那偏门,却又换了法子,要付高价购买墨香手中货品。
如此当口,又是这般行事,究竟是什么意图自然不问而知了。
墨香得知情况,连忙回宫汇报,赵明枝却是不以为意,道:“他要高价买,你便高价卖出就是。”
“可全数卖了的话,货都被他们圈在手上,岂不是真的要囤出天价来?”
赵明枝摇头道:“你若是不肯答应,看着好似对外发卖,又怎么知道来买货的究竟是谁?如何去做分辨?况且你卖得出去,他们高价从买家手中再买,难道拦得住?”
她说着去翻手边万年历,又对着奏报上日子,数着撕下三四页,慢慢道:“且看他们究竟多少浮财能够折腾罢,少贪一分,日后便死得好看一分。”
第222章 表态
三日之后,因时时都有货物入京,虽碍于人力并水力所限,四面也大路未通,城中商贾囤货之势愈演愈烈,京都府衙屡次约谈训话,又做惩戒,依旧没有丝毫作用。
但赵明枝没有过多担心,只忙于敦促京都府衙并其余衙门各司其职,整顿城中治安,再修城门、城墙,打扫清理战场,另再重新开辟漕运、陆运等等,又遣人南下,了解今岁粮谷春耕情况。
至于前线,虽陆续有信送回,却无多少有用消息。
一时朝中流言四起,更引得不少人再做打算,日日盯着内廷动静,唯恐一夜醒来,就见宫门大敞,其内空荡荡的,天子早携亲带财跑得不见踪影,剩下一城百姓傻傻送死。
不只寻常百姓难以放心,两府官员也自有忧虑。
枢密院中几回商议,最后还是找到了赵明枝面前,除却奏报前线情况,又由枢密副使张异上前打头道:“……自狄人退去至今,时日已经不短,可前线虽有回信,所报尽皆含糊不清,遣使去问,如同泥牛入海,全不见回,如此状况不明,实在叫人心中不安,朝中当要早做打算,提前应对,以免事有突发。”
“不知‘事有突发’是为何意?请相公明言。”赵明枝问道。
张异道:“殿下聪明,又何须下官说破——狄人退去日久,若有反复,前线信探如何不会回返急报?既然这般安静,想来没有回身再围打京城意图,可又为何少有消息?”
他说到此处,见赵明枝没有接话意思,只得继续又道:“那节度使裴雍领兵当先,不做回报,恐怕另有图谋,若其一路去往西北,与西军会合……”
赵明枝放下手中折子,抬头相看。
“即便暂无西军,凭他手中所领兵力也不容小觑,而今城中兵少将缺,更无防备,正是内外空虚之时,臣等十分忧心其人领兵回返,又有趁势坐反之意……”
赵明枝道:“其人所领近半是为禁军,又有护城军掺杂,即便坐反,难道满营尽皆跟反?”
“殿下有所不知,兵源不同,兵力便厚寡有别,西军向来兵强马壮,先前便有将帅说过,如若利用得当,一千西军能当一万禁军。”张异赶忙道,“况且禁军拱卫京师日久,兵疲马倦,护城军更是仓促招募,经历极少,一旦遇变,对上其人手中用熟兵士,未必能当多少作用。”
讲明厉害关系,他又补一句解释道:“京兆府富庶,若以重金相诱,又用重兵相压,只怕寻常人难做抵抗,如若头领……”
赵明枝见其滔滔不绝,不得已打断道:“那以相公之见,朝中当要如何应对才好?”
“当要先做准备,其一,陛下尽早移驾出城,有备无患;其二,四面多设探哨,不只西北一路,便是京城四面也不能有半分遗漏,一旦有半分风吹草动,便要开拔而行;其三,调拨兵卒于城外四面驻扎,以备接应……”
他一二三四五,数出许多项。
赵明枝细听半日,忽的问道:“不知城中尚有兵力几何?如若调拨兵卒去往城外四面驻扎,预计扎于何地,又将调拨多少兵力,补给从何而来,又如何运送?”
那枢密副使显然早有准备,一一回答,只是说到更为细节处,又看向身后稍作示意。
后头站的名官员立时上前行了一礼,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子呈给赵明枝,口中禀道:“好叫殿下知晓,臣等已经划出几处地方,进退皆宜,只等选定便可开拔,至于补给运送……当此之时,也只好再做招募……”
不知是不是见赵明枝没有应话,此人便又揣测再道:“今乃危急存亡之时,当以天子安危为最要紧事,其余只好先做委屈。”
其余人也随声附和。
那枢密副使张异又道:“事有轻重缓急,以陛下之尊,旁的只好为之退让,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赵明枝接过那折子翻看片刻,也不反驳,只问道:“原本这几队兵士正在同修万胜、新郑、卫州、固子四处城门,如若全数调走,谁人来添补空缺?白马、酸枣几县月前狄兵围城时候已是疏散过数次,想来无甚人丁留下,便要招募役夫,人又从哪里招来?陛下要是真从这几处地方撤走,又将撤往何处?”
她顿了顿,又道:“况且陛下若退,城中百姓会做如何看待?”
那张异忙俯首道:“此乃危急存亡之秋……”
赵明枝道:“如若西军当真反了,陛下顺利撤走,以禁军兵力,能做多久抵挡?”
这话一出,殿中便做一静,对面所立几位官人面面相觑,竟是无一人发声,半晌之后,那张异才勉强应道:“禁军自当竭尽全力,以作抵挡……”
却是含含糊糊,说了等于没说。
赵明枝也不多做争执,只把那折子合上,道:“请张相公就此再上折细述,计算所耗人力、银钱、辎重等,再将城中兵力重新分派,不能影响一城正常运转。”
她轻轻巧巧使完一个“拖”字诀,又道:“至于陛下挪迁之时,不必再提——其中道理,以诸位官人见地,想来不必我再多说了。”
众人又劝半日,见她实在油盐不进,无可奈何之下,只得领命退下。
而次日枢密院将今日所提具折上报,赵明枝却收了折子,却不急于先做批示,而是把所有牵涉部司、衙门全数召集共同商议。
人一多,嘴就乱,尤其此时本就到处缺人缺钱,于是各人各有所图,于殿中吵做一团,几次没有结果,只好又做拖延。
反复数次,张异等人又何尝看不出赵明枝意思,然则屡次劝诫,全无作用,气恼之余,明知不可为,也还是只好去找了赵弘。
比之赵明枝委婉,赵弘却是童言直语,道:“相公既然都说西军勇武,禁军不能抵挡,那折腾四面驻军护卫又有何用?”
“用作牵制,若那裴雍坐反,有四面驻军掣肘一时,便能为陛下争取南下机会。”
“南下哪里?又去蔡州吗?”赵弘倒是平静得很。
张异道:“蔡州自是备选,如若形势不好,再往南下……”
他话音未落,赵弘已是连连摆手,最后竟是站起身来,道:“张相公,朕登位不过一载便不住南下,一逃再逃,好容易今次回京,狄人才退,又叫京畿两路晓得朕抗狄之心,若是再退,人心反复,如何还能再正?”
又道:“再说了,狄贼只是暂退,难道日后就不会再来?今日城中如此安排,这样难看防备,叫西军知晓,叫那裴雍知晓,便是不反也要生出反心,要是给贼人晓得了,真个折返回来……”
“要是狄贼回返,四面禁军正好做挡!”张异顺势回道,“禁军四面排布,虽是闲兵,却并非只防御西军,无论流匪、狄人,其余反军并暴起之人,有此防御,陛下坐居其中,也能高枕无忧……”
“所以阿姐也没说不叫你们排布啊。”赵弘老实道,“难道不是因为没有人嘛?”
他语气中甚至带着几分不解,道:“要是人力够了,兵力也足,别说什么京城四面,就是八面、十六面、三百六十面,我也任凭相公排布,可前次听阿姐说现在连守城兵卒都不能足够,京都府衙要清扫城外骸骨,调了好几天,这里说没人,那里也说没人,最后还是叫巡兵带上杂役,又征发数百民伕,连着熬了几个大夜,才勉强清出点样子来。”
“昨天吕参政还递了折子上来,向朝中领要布帛粮谷准备发给民伕同其余兵卒,政事堂里两位相公都不肯答应,只说现在常平仓里是没有一点存粮在的,阿姐早间还翻了一叠子奏章给我看,全是讨钱讨人讨粮的,张相公从前经筵教,凡事当讲究寸度,如此当口,难道就不用讲究了?”
被天子如此发问,张异面上难免露出几分尴尬之色,不得已俯身请罪,“臣惶恐……只是如此时候,当以陛下安危为要事,若不出城,若无四面驻兵,一旦……”
“朕出城去,谁人又在城中?”
张异迟疑一下,道:“陛下虽不在城中,仍有殿下留守,也能安抚一时。”
他说了一阵天子迁出的好处,继续反复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