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路行,一路停,她却很快觉得对方所言非虚。
这个李氏镖局,当真沿途俱是分点。
她跟着李训而行,刚开始还一人两马,后来只用一人一马——半日路程之内,往往便能有下一处李氏镖局作为休整。
镖局中显然对李训到来并不意外,准备极充分,往往去到,如若是白天,那边一应补充之物俱是现成,赵明枝在外稍作歇息,李训同众人说完话,从内厢出来,两人便能换马再行。
如若是晚间,什么事都不用去管,吃睡之后,一觉醒来,连衣服都有人帮着洗烘好了。
从前在藩地时,赵明枝也常跟着父母去看自家铺面产业,伙计掌柜对主家自有一番恭敬,却与李氏镖局中镖师们反应同相处模样全不相同。
一干人等令行禁止,秩序森严,对李训与其说是敬重,不如说是尊崇,另还有全然听服。
如此情况,怕是军营中也少见。
赵明枝心中纳罕之余,旁敲侧击,才晓得这众人从前俱是行伍出身。
她只能自作推测,彼处都是李训往日袍泽,同营同伍,一同杀敌得的交情,远非寻常人可比。
这样镖局分点,她见得越多,越是痛惜。
镖师们那样壮勇,高大魁梧,蔡州城里的殿前禁卫都比之不如,如此精锐竟然全数做了跑镖的。
如果军中都是这样人物,那大晋对上狄贼时,又怎会毫无抵抗之力?
由是,她得出两个结论。
其一:此刻的大晋,果然只有西军能用,虽不知道他们为何全数从营中脱开,但管中窥豹,自众人材质可看出西军水平。
想要保住徐州,撵走狄贼,保住大晋,至少这数年之间,必要用京兆府,调用西军,
至于之后如何调理其余地方兵卒,当做后话。
其二:等到了京兆府,她腾出手来,必要同二哥打听如何训练兵卒事,如若他肯,最好把人带回蔡州。
以他之能,从前在京兆府应当至少有寸许功劳,届时了解清楚,或调或升,自然能再做任用。
如此良材,却只任其长于山野,岂非可惜?
眼下了解虽不深,可单凭他一手出神入化箭术,精湛骑术,便能在禁军之中充当教授者,另有管理之才,行路时统筹协调之能,也有许多适合位置。
赵明枝一路前行,这两点想法越发坚定,等到后来时已经忍不住观察那李训平常行动,听他分析时局时,觉得此人或也可以考武举之路,偶尔自镖师们口中得知他从前百步穿杨箭术如何威震敌寇时,又觉得此番能耐,不上阵杀敌实在可惜。
且不说她对各处镖局中镖师们资质极是认可,心中蠢蠢欲动想要挖墙脚,在众镖师眼中,这位不知打哪出来的“赵姑娘”,却一样叫人万分好奇。
送走二人,众人一面收拾行囊,却仍旧忍不住互相议论。
有人问:“二当家说接了赵姑娘的镖,要送她去京兆府——真只这么简单?”
有人就嗤笑:“扯他娘的淡!二当家的甚时那样好说话了?谁能请得动他押镖?真只是要送人去京兆府,这一路上点出来几个,谁不能送?只他送得动?难道他来送那路就好走些?”
顿一顿,又道:“哦,或许真就好走些。”
那人绘声绘色道:“昨晚张婶子来上菜,特被当家的叫住,叮嘱要去弄点叶子菜来,要她给赵姑娘做清淡点,就那么当着我的面,也不晓得避一避!”
又笑骂:“他娘的还叶子菜,上次府里来的学给我们听,有回卫三抱怨前日府上厨子卤的羊肉不够咸,你猜二当家的说什么?”
众人尽皆竖耳朵。
那人道:“他说——前日吃的羊肉么?”
“从前吃了什么肉都不记得,眼下连叶子菜都会认了??这才几天?将来还得了?”
一时人人大笑。
那人复才又道:“我只说笑,眼下八字没一撇,你们莫要乱猜乱传!或许当家的不是那个意思,只我这求娶过几年媳妇的人想多了。”
然则这话说完,左右人更是笑个不停。
有人又道:“可惜生得不够俊——不过我看赵姑娘人品气度,那脸生得怎样,其实也无所谓了,原还以为商户人家出来不行,眼下看,其实未必,还是要分人。”
有人便点头道:“我原还想即便皇家贵女来配也嫌不足,总差点什么意思,现在再看,其实这样的就很好,若无那些奢遮人在朝中瞎折腾,家国怎会沦落这地步?”
一旁有人附和:“真娶个贵女进门,说出去好听了,日子不好过了,被带累是其一,说不得人家还要嫌弃你出身!”
“谁敢!”
“眼下在夏州那家人不就嫌过!”
顿时众人脸上笑意尽散。
半晌,方才有人哼了一声,道:“嫌了之后,眼下不就去夏州了,只可惜还连累这许多人!”
又道:“我看商人就很好,大大方方的,说话行事样样拿得出手,旁的不说,只她敢半路去救辎重这一点,我就认了!”
“不但胆量好,脑子也好使,席间我们只说了各自姓名一回,来回进出少说有二三十个人,隔天一早再遇见,她一口把我姓氏叫出——竟是还把名字同脸记认得清楚,我们其实只搭着说了一句话罢了!”
第45章 首饰
而赵明枝对众镖师这许多议论,自然毫无所知。
她跟着李训夜间少歇,白日多行,只花三日功夫就到了均州,卡着算着时辰,终于赶在入夜前进了城。
天色渐黑,城中就不再好纵马而行,然而李训却与往常不同,并不着急寻镖局落脚歇息,而是先找一处饭馆,进门点了几个菜。
赵明枝途中疲顿,自去隔间净手洗脸,等再出来,就见李训正临窗而立。
一路雨雪未停,此刻窗户大开,细雪和着冷风刮入,赵明枝站得足有两丈远,仍旧被冻得一个激灵,而那李训就在窗边,竟无所觉一般,面容沉肃,复带几分萧索之态。
他听得动静,转过头来,看了赵明枝一眼,回身把那木窗关了,复才落座。
饭菜未上,两人相对而坐。
赵明枝早已犹豫一路,见他方才那般行状,终于开口道:“二哥,我有一句冒昧话在心中许久,因怕不妥,一直不敢问。”
李训便道:“你问。”
“不知这均州城中是否有什么棘手事情,竟叫二哥为难?”
迎着李训诧异目光,赵明枝低声道:“先前二哥便说过,今次是有要紧事来均州城,特还同我交代,需在城中耽搁一夜。”
“然则自从来到,二哥便情绪不高,平日里赶路时那样着急,眼下已是到了地头,反而宁可在外饮食,也不愿进门——究竟是什么缘故?”
她抬头直视李训,缓声道:“虽相识不久,一路行来,我叫这一声‘二哥’发自本心,其实早不把自己当外人看,是以而今不怕腆颜来问——如若无关要害大事,能否同我说来?我虽无什么才干,到底旁观者清,或许会得一两句能听的,即便寻不出什么法子,也于事无损。”
见她这般郑重模样,李训却神色古怪,半晌,才失笑道:“是不是承彦同你说什么了?”
赵明枝一愣,欲要遮掩,又觉无用,索性老实道:“承彦哥叫我把二哥看好些,不要……”
她原先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复述这话,忽然发现好似有哪里不对,说到一半,连忙住了嘴,一时赧然。
李训不免再笑,却没有再同她纠结这个,只道:“其实无事,只我今夜本要去拜访一位长辈,因瓜葛甚多,又蒙她家恩惠,有些事情不好推辞,却又不能答应,是以有些情怯罢了。”
最后用的竟是“情怯”二字。
上门都情怯,不好推辞又不能答应的,会是什么?
不过既然李二哥说无事,那必定不是什么大事,只有些麻烦而已。
赵明枝顿时松了一口气,复又诚恳道:“虽不晓得是什么,但不知有无我能帮上忙的?”
又道:“二哥要有事情,自可去忙,不必理我——我自小一人在外时候不少,眼下又不同从前那样在荒郊野外无法可想,均州是为州城,我寻一间客栈住下,自便得很,只老实窝着等二哥得空来找就是。”
她话说得这样乖觉,只叫对面李训听得不免微笑,最后道:“虽未必有用,只你跟着却比你在外住着能帮上忙。”
又道:“你与我同去,旁的不用做,只当外人面多多催我回京兆府便是。”
竟这样简单?
赵明枝一时愕然,连忙一口答应。
一时饭菜摆布完毕,两人吃完再度出门,沿街行了盏茶功夫,那李训寻到一间店铺,在门口停下,叫住赵明枝一同走得进去。
此时虽是夜晚,那店铺当中依旧有一二个客人,看穿着打扮,像是哪家管事。
赵明枝扫了一眼店中陈列——却原来是个金银铺子。
那店中小二见得有客人,连忙迎了上来。
他先见到李训,又见赵明枝,只觉这两位客人虽然打扮寻常,但气势不凡,也不敢怠慢,打个招呼道:“二位不妨里面坐坐?想要看些什么?”
李训便道:“有无成套钗鬟首饰?”
那小二连忙道:“本店便是专做这个的,请的全是蜀地金匠,手艺高超,足金足银,客人来得正好,方才到一批货——待我拿得出来……”他眼力尖,立时转头向赵明枝,“给这位姑娘做选?”
李训摇头:“不必,捡最贵的来两套便是。”
小二一愣,忙又道:“客官可能不晓得,本店首饰各有特色,不知是送姑娘家,还是送夫人,或是老夫人?只怕选得不好,钱虽花得多,反被责怪。”
又对赵明枝笑道:“姑娘且说,是不是这个理?”
赵明枝一愣,转头去看李训,见对方同她摇头,便道:“多谢提醒,不过此番只是送人,捡最贵的来两套便是。”
小二无法,只得往后头去了。
赵明枝闲来无事,便抬头看铺中摆设,没一会,便听一旁李训忽然道:“可有喜欢的?既然得空,不如索性挑选一二?”
她摇头笑道:“不过随意看看——眼下日夜赶路,暂无闲心插簪,也不方便,我只用绳带就够了。”
李训便道:“也罢,等到了京兆府再买便是。”
他沉默片刻,不知为何,忽然道:“其实不必着急上门投亲,我名下有些产业,将来不如先在城中住下,将情况打听清楚再说。”
又道:“高陵那一家既是多年未见,信件来往也少,最好不要轻信,还是徐徐图之为妥——届时等我先去细细打听,你莫要急于一时。”
赵明枝过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自己杜撰出来那做高陵主簿的姑父。
虽确有其人,可人家同自己哪有什么关系?又哪里经得起打听?
她心中一惊,却也只好勉强笑道:“我自省得,届时再说,二哥不必担心。”
李训皱眉看她,半晌方才一点头。
一时那小二送了头面首饰来,打开给二人看,果然金光闪闪,熠熠生辉,钗、簪、篦、梳、步摇等等一应俱全,总计一套三十六件,足有十余斤,连那盒子都是精雕细琢。
李训只看了一眼,便问银付帐,最后报了一个处宅子名号,道:“送到此处门口,在外稍等我片刻。”
第46章 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