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之李训只稍矮半头,看身材应当是个武人,双手仍有握过刀剑的痕迹,但此时穿着一身锦袍,头上戴冠,腰间缀着玉珏、香囊、络子,又更像是高门贵族出身的公子哥。
赵明枝行了一礼,回道:“我姓赵,因事与二哥同行,他一时有事走开,不如稍待片刻,应当很快就要回来。”
等她礼毕起身,说完回话,却见对面那人正看向自己,眼中闪过惊艳之色,不禁伸手去摸面上布帛,探到实物仍在,只觉莫名。
不过来人倒是很快回过神来,道:“原来是赵姑娘,在下姓傅,傅淮远,同李二一处长大,是打小的兄弟。”
听得对方介绍,赵明枝便礼貌应了声“傅公子”。
那傅淮远笑了笑,却是拿过右边随从手中灯笼,向着赵明枝走过来几步,仔细端详她几眼,又问道:“却不晓得赵姑娘怎么会与李训同行?你二人如何认识的?”
赵明枝并不退后,却侧开一步,道:“我路上遇到险境,幸得二哥仗义出手相救,如此便认识了。”
第48章 雪梨
见得赵明枝动作,那傅淮远眼神闪烁,又上下打量她一会,复才问道:“听赵姑娘口音,不像均州人,不知今次要去往何处?”
明明是姓“傅”的,半夜还在“许”家,看他模样,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
前有一个李训,后又有一个傅淮远,这个许宅难道自己就没有一个主家了吗?
赵明枝摸不清他来路,但想到先前李训所言,要她多多说话,催着二人回京兆府,便借题道:“我家中有急事,要往京兆府去。”
对方“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笑着请赵明枝重新落座,自己寻了张距她最近椅子坐了。
他把手中灯笼就放在两人当中桌案上,借着烛光,转头去看赵明枝,问道:“这一向都不太平,却不晓得姑娘家在何处,做的什么营生,家人竟就放心你孤身一人上路么?”
赵明枝回道:“我家做些生意糊口,虽时局不宁,却一门上下都要吃饭,也不能就此袖手。”
正好此时有丫头送了新茶进来,她就势接过,也不喝,只捧在手中用杯盖轻轻刮那茶盏中漂浮茶叶,又坐正身体,去看茶水颜色。
她自低头垂眸,却不晓得从一旁傅淮远方向看过来,那灯笼烛光昏黄,映出少女明眸善睐、眉目如画,细密睫毛扑闪扑闪的,双眸形状美极,抬眸时亮极,其中仿佛含秋水,顾盼而生辉,垂眸时又显气质宁静,令人望而生出亲近之心。
至于露出的肌肤,虽有些许黄中带褐,但瑕不掩瑜,有一双如此眼睛,谁还会去理会旁的?
而除此之外,另有她那一管声音,清泠泠的,宛如清流小溪,咬字带着三分柔婉,却又全无顺服之态,并不拉长尾音,而是干净利落,听来让人十分舒服。
傅淮远看她相貌,又听她声音言语,难免有所印象,再聊得几句,见她进退大方得宜,脑中便只余下一个念头。
这李二,怎么随手也能捡到如此货色?
这样乱时,敢一人在外行走,虽不知缘故,但必定有所依仗,只不晓得那依仗是什么,又从何而来。
虽只是商户,但商户自有高低,在路边卖糖葫芦的货郎,同京中开了几家十几家正店的商贾,再比南货北调,左右物价的巨贾,又怎能混为一谈。
面前这少女通身行事气派,果然家中行商,必定做的大买卖。
以她眼光,怎会随意便肯孤男寡女,同路而行。
想来是看上那李二品貌能耐。
借着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最后捉个夫婿回家,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自以为弄清了来龙去脉,傅淮远的心思就活泛起来,问道:“我听说京中有一门做酒水买卖的,也姓赵,难道便是姑娘家生意?”
赵明枝摇头道:“家中买卖俱是旁人操持,我不甚清楚。”
“所以姑娘家中果然是京城人士?”
“只在京城待过一阵。”赵明枝道,“也有些大小生意,不过糊口而已。”
她越是这样说,傅淮远心中越是狐疑,打个哈哈道:“只是待过一阵吗?我听姑娘官话说得十分漂亮,原以为乃是自小在京城长大,原来不是?”
赵明枝只笑笑,不再搭话。
那傅淮远不免又去看她,笑问道:“姑娘家不会也做茶叶生意吧?是不是这茶叶味劣,不堪入口?我看你这半日里一口也不喝。”
“怎会。”赵明枝摇头客气道,“茶香便足以提神,只时辰太晚,不便多饮。”
傅淮远顿时大为懊恼,转头吩咐一旁随从道:“大半夜的,怎还给客人上茶,还不快换了竹水来,再备些果子小食!”
那人匆忙去了,不多时,果然捧进来新水并一盘吃食。
大冬日的,那盘中有半拳大的乳柑几只,黄梨几枚,又有枣子若干。
傅淮远取了只乳柑,托在手里道:“这是自温峤岭来的果子,今年朝廷,便是京中日子也不好过,未必容易得到,眼下冬日,少有鲜果,赵姑娘来试试。”
说着,把借着自己将那乳柑递向赵明枝机会,顺势低头仔细打量。
烛光摇晃,那一双握着杯壁的双手肌肤细腻,手指纤细,除却肤色有些发微黄带褐,又有少许新添伤痕细茧,当真可以用柔荑称之。
可惜看不到脸,不知长相究竟如何。
傅淮远思绪复杂,难以形容心中所求,一时希望面前这一位赵姑娘至少有些相貌背景,才好把那李二栓紧了,不至于去觊觎旁的,一时又不想她太过出挑。
他那手还未伸到赵明枝面前,就听得门口处一阵杂乱脚步声,抬头一看,见得来人,连忙把手中乳柑收回,本人已是站起身来,上前迎道:“姨母!”
话音刚落,门外就先进来几个仆妇,众人簇拥一个拄拐老妇进门。
那老妇没有理会傅淮远,一进门就大声问道:“李训呢?人哪里去了?”
她约莫七十,一双吊梢眼,薄嘴唇,颧骨稍稍突出,一看就不是容易打交道的面相。
问完之后,不见人回答,她又拿手中拐杖用力去一下下捣击地面,骂道:“一个两个,都不将我这把老骨头放在眼里了!李训回来这许久,竟无一人前来通传——这个家,眼下究竟是谁在做主?!”
一时屋中无人敢应,个个低头。
赵明枝早站了起来,此时置身事外,只觉场面尴尬。
她见那老妇指桑骂槐,便转头去看傅淮远,却发现对方束手而立,避让一旁,乍一眼瞥去好似正低头听训,然而两边离得稍近,借了一旁烛光,正好看清他那脸——竟然满是不耐。
他不说话,那老妇却话说不停,骂完之后,终于转向傅淮远道:“大半夜的,你不回去,在此处做什么?”
傅淮远上前道:“我听说姨母这一二日咳嗽不止,好似犯了伤寒,趁着今日无事,特去寻了些西京雪梨过来,想着不如叫人炖了冰糖来化咳……”
那老妇闻得此言,神色稍霁,眉头却还皱着,问道:“你甚时送了雪梨过来?我怎的不晓得?”
傅淮远道:“听说姨母正在诵经,我便来堂中稍待片刻,本要等您得空再去,不想正遇得赵姑娘,才晓得原来李训今夜回到……”
他一面说,一面转身对向赵明枝。
那老妇本来已经怒意尽去,听到“赵姑娘”三个字,跟着他指引看去,这才发现堂中另还有一人,方为之一愣,再得见赵明枝眉眼后,整个人勃然色变,强忍怒意,问道:“你又是哪里来的,怎会在此?”
第49章 美丑
虽然是上门做客,但对方这样语气态度,都问到自己头上了,赵明枝自然不会听之任之。
只她刚要开口回话,那傅淮远便已是抢着出声拦道:“姨母!这位赵姑娘家中经商,一路与李训结伴而行,是被他亲自相邀回来做客的,当要以尊相待啊!”
也不知是哪句话起了效用,那妇人的脸色立刻转好不少。
她拄着拐杖上前几步,放缓声音问道:“原来竟是李训的客人,这孩子自小不爱在外头胡来,却不晓得你二人怎的认识的……”
“我途中遇事,赵姑娘半路出手相助,救下我护送之物,我得她恩惠,无以为报,主动要接这一趟人镖,送她回京兆府——便是如此认识,老夫人可还有什么话,都来问我便是。”
接着那妇人话尾,一人自外迈步而入。
他身边并未跟着半个侍从,手上也无灯笼,身上只穿一间外袍,从容站在入口之处,被那风雪一吹,发出呼呼鼓动声。
正是李训。
他来得如此突然,人人猝不及防。
倒是赵明枝最先反应过来,叫了一声“二哥”。
李训进得门来,径直走向赵明枝,半挡在她身前两三步,先同那老妇行了一礼,复才转头引荐道:“这是许老夫人,我自小便同她家相识,蒙这一门照料颇多。”
说完,又转向那许老夫人,单掌虚指赵明枝道:“这是我恩主赵姑娘,本为方便明早办事,不耽搁明日赶路,才想着在此处留住一晚,既是老夫人这般不耐,我便同她外宿一夜,明日再来便是……”
这话一出,不独那傅淮远面色大变,便是许老夫人也唬了一跳。
她脸上一白,连忙拄拐上前一把将李训抓住,哭道:“这话如何能胡说的!我哪里不耐了,不过人老了脑子糊涂,见得你带个年轻姑娘回来,怕你在外头找了相好,把我们菀娘给忘了,才学那死鸭子嘴硬罢了!”
李训皱眉道:“老夫人慎言!”
许老夫人不敢再扯那那有的没的,只好又道:“外头如何能住,这大冷的天,还是家中被褥松软暖和。”
语毕,转头吩咐跟来的管事道:“去同菀娘说一声,有贵客上门,叫她把院子里西厢收拾出来,地龙先烧热了,被褥也拿热筒滚暖,热水热汤备足,准备待客!”
一面说,一面又放开李训,上前两步,双手作揖状扶着那拐杖,冲赵明枝矮了矮腰,道:“我方才嘴巴臭,赵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同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婆子计较!”
赵明枝看得目瞪口呆。
她见识过朝阁当中的臣子们唇枪舌战、各显神通,也见过护驾的士卒们为了争功讨赏互相对骂、犯浑闹事,却没见识过许老夫人这般的。
当真是得尽无赖精髓。
偏这又是个古来稀的老人,也没有真做出什么不妥来,而今自打脸来主动认错,叫人无法计较。
她不得不侧身半步让了,又回礼道:“老夫人言重。”
一面说,一面去看李训。
这样一个滚刀肉似的老人,精明厉害,当真不好应付,所以他日间才会说出那一句“不能同意,却又不好推拒”罢?
李训无奈回身将人扶起,道:“我方才已是着人收拾了客房,此处同菀娘并无干系,不必打搅她。”
许老夫人连连摇头:“哪有回家还住客房的道理,赵姑娘是你恩主,本不是寻常客人,更何况那厢房空置不知多少日,四处生尘,一时也扫不干净,你倒不怕,赵姑娘一个小女儿家,如何能住?”
李训无法,只得道:“我先送赵姑娘去西厢歇下,再回来同老夫人说话。”
许老夫人连忙道:“正该如此,我在前头等你便是。”
说完,又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镯子,塞到赵明枝手里,道:“头回见面,老婆子便犯了这样大一个混,只把这一点小东西做心意,作为见面礼,请赵姑娘莫要推辞才好。”
赵明枝一眼瞄去,见那玉镯水头十足,显然价值不菲,便不肯接,只笑道:“夫人好意我已心领了,只明日还要赶路,这般贵重之物,不好随身带着,今后有机会,再来此处做客便是。”
对方听得这话,只好把那手镯戴得回去,左右看了几眼,却是自一边桌上托盘里取了两盏新茶,递得一盏给赵明枝,复又举杯道:“那老婆子便以茶代酒,给赵姑娘洗尘。”
这就不好再辞了。
赵明枝将面上布帛解下,喝了一口熟水,又把那茶盏放回桌案上。
她面容既露,些微黄褐色不提,那半边脸颊的黑疣,却是令人不愿去看。
一时傅淮远、许老夫人尽皆愕然。
前者满脸震惊,忍不住看向一旁李训,却见对方只护在赵明枝身旁,偶尔低头正对那张异样面孔时,依旧面色不改,甚至直直相对,全无半点不耐、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