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李训既在州衙之中有如此故交,哪里还用自己在外奔走,怨不得早间那四名衙役来收押时,他莫说全无反抗,也无争辩。
如此一来,就显得她这些动作十分多余了。
倒贴了本就不多,将来去到京兆府必定还有大用的金饼就不说了,又许出去不少话,欠了平安镖号人情,叫那一群镖师们一大早就帮着忙前跑后。
至于赵明枝自己,更是既出力,又想法子。
然则她却半点没有吐露,只道:“我昨夜偶然听得那傅淮远说话,似乎欲要暗中算计二哥,今早便特地去寻,本想说不若早些出发,却在前院处见得二哥同几名官差在一处……”
听得她一番解释,对面李训面上焦急渐散,问道:“你见我手戴镣铐,被那几名官差押送出门,以为我被诬告下狱,是以特来寻我?”
赵明枝一时无奈,只得点头。
见得眼下情况,回头再想,她便觉处处都是漏洞了。
以李训平日能耐,怎会任人算计,毫无还手之力?
一路行来,沿途李氏镖局分点都对他唯命是从,言辞间对许家、傅大多有厌恶,又提及均州城中镖师们怨气最大,欲要李训同许姓斩断关系。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她一个外地初来的,遇到难处,立时就想到去寻本地镖局相帮,而平安镖号在傅淮远口中不过尔尔,已是能在极短时间进得监牢探问清楚,又做许多事,更何况势大根深的李氏镖局?
当家之人都下了狱,理应一得了人要来的消息就时刻关注,消息最为灵通的镖局,又怎会不知?
要知道他们从前在其余分点时,往往还有个把时辰路,便有人携带马匹,半道相迎了,更何况今次已经回到城中住了一夜,给足了准备时间。
一旦得知,镖师们多是他旧日袍泽,竟能毫无反应?怎会置之不理?
重新整理一番,赵明枝才发觉自己的判断一开始就出了错,但她却并不后悔。
一来亲眼所见,二来她所能动人力、物力太少,才会错谬至此。
但宁可反应过大,最后发现是多此一举,总归是防微杜渐,好过出了事后,悔之不及。
只是兴师动众一回,此刻站在此地,对着李训,赵明枝却仍旧有些尴尬。
她不知这李二哥本来是作何打算,原还要解释,抬眼见那近门而立男子正望向自己,便小声问道:“我这般处置,是不是误了二哥事?”
李训立时摇头,想也不想,脱口便道:“怎会。”
又道:“是我考虑不周,忘了着人给你传话。”
他复又上前两步,歉然道:“我本想着一路辛苦,难得歇息一晚,彼时时辰尚早,等把事情了了,一应收拾妥当,再掉转回头去许家,应当正好午时,并不耽搁……”
“却不想阴差阳错,反使你……”
说到此处,李训忽然一顿,先抬头去看天色,继而转过身去寻那房中角落漏刻。
——眼下不过辰时二刻而已。
距离衙役自许宅抓人,才过去个把时辰。
他神色微变,再转回头时,便把赵明枝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忽然问道:“你这身打扮,方才是去了哪里?”
赵明枝低头去看,才醒起自己方才跟着人进来时走得急,因嫌碍事,把外头大氅脱了,此刻上襦下裤,双腿上还拿绳子绑着,仍旧一副杂役走卒穿着,本是为了进监牢探看李训时做的伪装。
此刻被人对面点破,她虽不觉有什么,但见后头那男子在旁站立,也不好直说,只微微一笑,道:“既是二哥无事,我便放心啦!你此处正忙,不若我在外头稍待……”
李训却道:“不必。”
一面说,一面侧身让步,拿掌引指了一下不远处站着那男子,道:“此人姓谢,单名一个珉字,字集之,他年长几岁,是我从前在学中同窗,而今正任均州通判。”
语毕,又对那谢珉道:“集之,这位赵姑娘……”
他说到此处,却是稍停片刻,转头去看赵明枝一眼,复才回头再道:“赵姑娘家中行商,欲要举家搬迁京兆府,她本人先行,家人随后而上,应当要路过此地才好通行——商人事杂,想来人、物更是不少,难免遇得什么阻碍,届时还要托你照应一回。”
又道:“她从前便曾仗义救我,这回更是……此事你务必上心。”
那谢珉一口应下,却又问道:“放心罢,这回不必你特地托付,我都会好生照应,只是犹有一问……”
他一面说,一面笑看一眼赵明枝,而后转对李训道:“方才两个都说是未婚夫妻,既你情我愿,六礼也走完了,却不晓得那亲事何时才办?请不请我吃酒的?”
第73章 不好
李训听得这话,拧眉道:“集之……”
然而他只叫了名字,余下字句含而待吐,并不说出,稍作一顿,只转头去看赵明枝,打量她神色。
赵明枝被对方打趣,也不扭捏,大方笑道:“是我的错——方才是为权宜之计,我与二哥不曾有什么婚约,至于婚事,更是无稽,因怕前头差人不给我探问,复才有此假托,还请谢通判莫要治罪才好。”
那谢珉听完,却故作愕然,看向李训问道:“可方才我说你那未婚妻子来寻——已走了六礼的——你却未有反驳,也不问我是谁,只言片语都来不及交代,就忙着出来了……”
李训皱眉道:“集之,慎言!”
又道:“莫要拿赵姑娘名声说话。”
赵明枝既然敢做,就不怕人说,于是笑道:“想是二哥怕落了我面子,才不好当面澄清,倒叫谢通判生了困扰。”
谢珉见她这样爽快,又被李训喝止,倒是不好再借此调侃,转而正色道:“赵姑娘且放心,我与李训多年相交,他的事,便是我的事,稍后不妨将你家中名号告知于我,若是遇得什么麻烦,凡能搭手,必不会旁观。”
什么叫他的事,便是你的事?
赵家的事,哪里就变成他李训的事了?
更别说自己压根没有所谓施恩,只这两日被其反复拿出来做由头罢了。
然而听着听着,眼见李训口头说得那样顺,那样多次,还言情慎重、毫无滞碍模样,倒叫赵明枝恍惚之间,心里都要生出动摇来——难道自己当真没有在不知情时,或许梦中?曾经仗义救过这李二哥性命么?
明知这是为了相帮自己,她自然不会戳穿。
只是眼见雪球越滚越大,先前瞒过李二卫三,毕竟自己人,又是无奈,只能将来再设法解释。
面前这谢通判却是他多年故交,以后叫其知晓了,拿来取笑,李二哥颜面何存?
然则对方好心提议,赵明枝自然不好推拒,略一思索,便道:“家中琐碎生意颇多,一时半会或许迁移不得,约莫还会分拆做队,另设安排——等我到得京兆府,得了确信,再来请谢通判一助,不知妥也不妥?”
谢珉点头答应,却又忽然笑道:“赵姑娘家中生意,或许未必要全去李二地头上,不如也来我均州看看——此地南通北往,毗邻襄阳,距离邓州、蔡州也不远,十分适宜做个中转,倒比京兆、凤翔等地通行更为便宜……”
又道:“至于如何安置之事,不如来到此处,再行商量。”
赵明枝点头应是,又郑重道谢。
她原本只是有个念头,此时此刻,倒是更为心动了。
自家虽是皇亲,并非不能行商,只是不好与民争利而已。
从前藩王府尚有不少产业生意,暂抽不出手去管,后续若有所需,未必不能腾挪出来,给李训做个经营。
如此,自家也能贴补家用,他也能得个助力——
既有镖局做点,将来又有旁的打掩护,起势当能比一穷二白省力许多。
而那裴雍虽不曾反,毕竟心性不知,还要今后慢看,既要用他,又要防他,自家果真要在北地经营,或许还要把抓手放在这李二哥身上,互相制衡才好。
一时两边交代完毕,赵明枝见得此处二人似乎有话要说,便找个理由,问了那雪房所在,自行走开。
而她一走,谢珉便道:“到这个份上了,还说不是你情我愿么?”
李训转头看他。
谢珉又道:“还要在她面前遮掩,借口什么施恩——这西北之地,谁能施恩于你?”
李训并不答话,只进得屋中,把手中茶盏放回桌上。
谢珉见他沉默,转回身来,复又问道:“这是你心仪的罢?如此胆量豪气,偏还不是鲁莽之辈,前后行事都有考量,聪慧果断不说,又知情知趣——不是样样都照着你的心意长的么?”
又道:“只是家世差了些……”
李训皱眉道:“我家世代务农,二爹后来也不过是个货郎起家,至于我自己……哪里有什么家世可言——况且家世之说,本就无稽,竟从你口中而出,难道忘了当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谢珉道:“话却不能这般说,当年若不是先生怕你年少得志会移了性情,压着不叫下场,凭你当年文章,今日或许……”
“就算侥幸上榜得官,眼下不在夏州,便在蔡州,又有什么可说的?”
谢珉低声道:“虽如此,总不至于后头……”
却又道:“不过祸福两依,若非当年,哪有今日?”
李训不置可否,只自拿水烫了杯子,另倒了一杯新茶,半晌,方才又道:“你方才叫她来均州安置,是个什么意思?”
谢珉道:“我既为州官,‘理财赋’是为本职,不过寻商纳户而已,哪有什么意思?”
他说到此处,却是哼了一声,道:“又叫我好生抚流民,又不给我人财,还要抽我的粮谷,眼下我自找人南货北通,你还要啰嗦,我好好的官不做,提着头来帮你做这些,还要被你发问……”
李训摇头道:“不是帮我……”
他声音略沉,郑重看向谢珉,道:“不是帮我。”
谢珉一时沉默,良久,才道:“我晓得,不过帮我读的那些圣贤书……帮我良心罢了……”
两人对坐片刻,那谢珉才问道:“傅淮远这事,另有许家,你待怎么处置?”
李训道:“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你自按律去审,问我作甚。”
谢珉皱眉道:“若那老夫人找到我头上……”
李训道:“我只答应照应他一家,那人姓傅,又不姓许。”
再道:“至于老夫人那一处,要是她一意孤行,你便同她把话说得清楚——想要留傅大一条性命,便只安心每年分利,若还想把镖局留给许家自用,叫女儿有个产业在,便不要啰嗦。”
两人一问一答,又说了两炷香功夫,李训才把各项事情俱都交代清楚。
一时事毕,他放下手中茶盏,转过头,从敞开大门往外看去,正见赵明枝由远处转角慢慢走来。
一旁谢珉也循他目光看去,随即笑道:“赵姑娘来了。”
而李训安静几息,却是忽然道:“我从未有过心意,更无什么‘照着长'一说,遇得喜欢的就喜欢了,同她怎的行事,哪般性情,俱都无关,当着本人,你就莫要瞎说了,总归不好。”
第74章 运道
谢珉愣了一下,道:“是我轻浮了。”
然则他稍停片刻,忍不住又道:“趁着眼下本人不在,我只再问一句——夏州同兴庆府那两处就不说了,听闻当今有一位皇姐,才色无双,眼下犹待字闺中,我隐约听得蔡州那边有些流言,说她有心选婿,或有属意京兆府,你知是不知?”
李训冷淡看他。
谢珉道:“赵姑娘自然极好,可你眼下行事尾大不掉,在外名声也不甚好听,将来当真翻脸,若能……也算有个后手。”
他补道:“老王爷并王妃两位,从前在藩地时就甚得百姓拥戴,众人说起,多是夸的,如此家中养出来的,性情可想而知,况且又有她身份多做一重保障,其实当真难得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