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喧哗
眼见裴雍情绪不同方才,卫承彦不敢再做嬉笑,把汤喝完,自回去收拾,就在后衙寻了间卧房睡下。
而裴雍先拿了水洗漱,却不去睡,而是回了前衙办公,等到天色将亮,才稍作眯眼,而后仿若无事,换了公服再去处置外头各项事务不提。
城西小院之中,赵明枝一躺下去,先还浅眠,渐渐便睡得浑不知有白天黑夜。
也不知是那药效力太强,还是她这一路颠沛,身心皆疲,一旦那根弦放开,便一睡再睡,好几回将要醒来,眼皮似有千钧重,手脚更是无力,还没来得及凝神蓄力,困意上涌,复又迷瞪过去。
再醒来当真是给饿醒的。
木香就守在床边,听得里头动静,忙把帐幔挂起,凑头过来问道:“姑娘饿不饿的?是此刻就起来,还是想再睡?”
赵明枝其实还困,只含糊问道:“有什么吃的么?”
木香道:“厨房里熬了小米粥,另有小菜,还煎煮了鱼汤,那汤拿来下面也好,过粉也好,还有各色面点小食,姑娘不如都尝一尝,看看想吃哪一样?”
赵明枝自小听家中交代养身事,饿时不能大鱼大肉,更不能胡吃海喝,反而要徐徐进食,东西也以少、净为主,不能杂乱。
等肠胃缓好了,才能稍作放开。
她此时饥肠辘辘,又兼还在吃药,转头看那漏刻,竟然已经过了午时,反而不敢乱来,便道:“吃那小米粥,配两样小食就好,多谢。”
木香当即退得出去,也不叫小丫头跑腿,自行去了厨房。
后厨中,那厨娘正从炉灶里扒柴禾,见得木香,立时站了起来,问道:“那赵姑娘可是醒了?我这便帮着去摆菜!”
说着就要伸手揭那锅盖。
木香道:“旁的不急,姑娘说只吃小米粥配几样小食,其余都不必。”
厨娘一时着急,道:“这样好的汤,那鱼是早上才捞起的渭水鲫鱼,有我巴掌大一条,多少年才能长这样大的,也不晓得二当家着人从哪里寻来,错过今次,下回未必还能得到。”
又道:“我特拿茶籽油细细煎了,皮都不曾破一点,那汤滋味也好,也给刘大夫看了,没有哪里和药性冲撞——赵姑娘当真不吃么?”
木香听到此处,也有些犹豫,却是道:“一会再去问问——总归把粥菜先备好。”
各色菜早已洗切妥当,木香一来,厨娘就把下头炉门打开,喊了丫头来帮着烧火,自家三下五除二,不一会就把几道小菜弄得清楚,让人抬送了出去。
眼见木香也要跟着人出去,厨娘却是连忙把人一拉,小声问道:“你给我个准话,这赵姑娘要在此处住多久的?”
木香回道:“这哪里是你我问的?”
又问道:“怎的,你不想伺候?”
那厨娘连忙摇头,手中却不停,从一旁大缸里取了一篮子鸡蛋出来,一面挑选,一面却是道:“我一个同主家领银钱的,哪里能有想不想伺候的说法?”
又道:“只这次是头一回见二当家的带人回来,又这般仔细模样,我又不是傻子,正寻思好生卖力——他的一年难得回来吃几轮饭,我空等着,无法得用,心里难道不慌。”
“不瞒你说,我这一二年夜里有时候觉都不好睡,就怕哪一回丢了这样好差事,好容易来了赵姑娘,眼看就是将来主家模样,此刻不试尽浑身解数,把真本事拿出来,难道还等将来?”
木香皱眉道:“你瞎说什么,叫二当家的晓得你在后头胡乱议论,本来无事,才要生事!”
厨娘连忙道:“我哪里敢啊!都多少年了,你还不晓得我这张嘴?从来紧得很,在旁人面前一句话都不露的,只今天实在心急,只想打听打听,若来得及,就慢慢表现,若来不及,这赵姑娘要早早搬走,我就要抖擞起来了!”
然而木香听得这话,却只摇头,道:“你自家干好你的差,打听那些有的没的作甚?”
说完,转身去得隔壁耳房,连炉子带药,一并提在手中,才往回走去。
才走几步,她就得见不远处客房大门半开着,赵明枝坐在桌旁,正一手扶碗,一手拿了汤匙慢慢喝粥。
少女肤色褐黄,明明睡了半天一夜,也无半点面色变化,而那右边黑疣,更是占了快半张脸,着实不是什么漂亮人儿。
可她独自坐着,不徐不疾饮食,捧一碗稀粥吃得认真,动作间却别有一番韵味在其中,叫人一眼扫过去,并不会关注那脸,只觉得女子教养极佳,从头到脚都那样赏心悦目。
而木香与其同出同入数日,自认也能得资格说几句,只觉这赵姑娘说话、行事,乃至神态、表情,全成一个整体,相处起来太舒服了。
怨不得二当家的这样上心。
只眼下八字还未必有一撇。
想到方才赵明枝对着自己竟还自然道谢,当真把两下分得十分清楚,一面内人,一面外人,木香心中一叹,却不再多想,匆忙加快脚步,进得门去。
赵明枝此刻已经就着小菜吃了半碗粥,一见木香提着炉,虽不曾进来,只放在门口,已是闻得味道,下意识便皱起了脸,问道:“又快要到吃药的时辰了吗?”
木香道:“姑娘好灵的鼻子,本想放在门口,不要熏着你……”
又道:“今次的药确实苦,等明日再请刘大夫来一趟,看要不要换个方子。”
赵明枝摇头笑道:“良药苦口,若能有用,捏着鼻子喝了便是,此时苦一时,好过将来苦长久……”
然则说着说着,她不由自主想到远在蔡州的赵弘。
自弟弟被掳之后,到得如今,从未有一日停过药,那药汁苦臭,他时常抱怨,可撒娇掉泪完了,也不耍性子,红着眼睛吊着鼻涕,也会老老实实把药一口闷了。
离开半月,也不晓得他身体如何了。
正想着,却听得门口处一人提着食盒敲门进来,竟是那厨娘。
对方笑着隔几步站定,道:“我看那配菜有点少,也没甚细嫩的,便赶忙多蒸了碗炖蛋过来——姑娘且尝几口,这是炖的初生鸡子,那蛋比核桃还小一个,香得很,也不油腻,十分补身子。”
说着把一碗东西从木盒里端了出来,放在桌上。
早有小丫头帮着送了过来。
赵明枝低头去看,那鸡蛋炖得果然极嫩,盛起一勺,凝得黄澄澄的一块就在勺子边上颤巍巍打起晃来,截面细滑得连一点气泡都没有,都不用凑近,那味道已经扑鼻,毫无腥味,只有鸡蛋香气。
她方才要吃,却听得院门口一阵喧哗,那声音起先还小,不一会,便闹得大了起来,隐隐听得有人怒骂,又有人喝止,再有砰砰拍门声。
第107章 带走
眼见赵明枝循声看向门口,木香便道:“姑娘先吃着,我出去瞧瞧。”
然而话音才落,就听得外头不知什么重物砸门,比起方才拍门声更大,紧接着又有一人惨叫。
这一回,所有人都望了过去。
唯独那厨娘本已出门,耳中听着前头声响,回头一看,眼见那鸡蛋羹面上冒出的白雾越来越少,赵明枝偏还不吃,当真心里急得不行。
她如同身上长了跳蚤一样,浑身难受,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只恨不得转回头去,抄起那汤匙,给这赵姑娘先喂一口进去,叫其人晓得那蛋羹好滋味。
然则想到厨房里还有昨日特地去要的菜肉方才送到,正等验货,也不敢耽搁,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木香也急忙出门而去。
只木香去得快,回得也快,回来只说无事,不过一场误会。
赵明枝虽未尽信,却也不再问,低头把鸡蛋羹慢慢吃了,因心中有事,也无心去细品味道,自觉七八分饱了,当即放下碗。
一时自有人来收拾盘盏桌面,木香则是道:“姑娘歇一歇再吃药,外边风大,这一会怕是不好出去走动,若有什么着急想要的,我叫人寻来便是。”
赵明枝想了想,问道:“后头那间屋子,门外挂了盆兰的,是书房么?”
木香道:“正是书房,二当家的已是交代过,里头都是自家留存书册,可以随意翻看,姑娘若想,此刻便去瞧瞧?”
又道:“我这就去找冯管事取钥匙。”
书房从来最为私密,况且眼下主人并不在。
听得门已上锁,钥匙还在冯管事身上,赵明枝稍作犹豫,道:“我就不去了,若那书房里有合适的舆图,能否借出来我看看?”
木香应了一声,出门而去,片刻后果然捧了一摞书册、卷轴进来。
屋里烧了地龙,暖烘烘的,临窗有张书桌,上置笔墨纸砚,赵明枝把那窗开了一半取光,将那些个册轴一一摊开,细细去看。
木香带回来的舆图全得很,有大晋全域的,有半域的,另有按府、路、州不同层次分划的,另还有番地、北狄所辖,虽然精度不算太高,可已经十分难得了。
赵明枝特地寻了徐州一路的出来。
她拈了杆细笔,另取白纸,照着原本舆图,将徐州左近地形地势依样画葫芦,又认真分辨其中眼熟地名。
即便不知兵事,不懂兵法,门外汉如赵明枝,一样明白如果能在狄人退兵时候半路埋伏,以逸待劳并做拦截,即便不能全歼,也能事半功倍,给狄贼一个迎头痛击。
其实大晋国力远胜北狄,被打得落败如此,个中原因太多,难以尽数,但“心气”、“胆气”二词,却是再难避开。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天子都只会逃命,怎能指望将帅不惜身,兵卒不惜命?
此时想要快速扭转局面,犹如痴人说梦,但若能趁势赢一场,哪怕小胜,甚至打平,赵明枝就敢把此事吹嘘出去。
只要能把民心稍作聚拢,叫百姓,尤其是中原百姓,晓得大晋并非不堪一击,赵晋朝廷仍在勉力支撑,兵将未曾放弃,便能稍止颓势。
要有那一二可能,弟弟身份不同,不好轻易挪动,否则朝中必定吵闹不休,她却未必不能亲上前线,返身而进。
即便只能同个泥雕似的杵在阵后,但只要有个姓赵的在,也能起一二鼓舞,说不得运送粮秣的役夫都能心气平些。
只是这样计划,眼下只是稍作假想,能否成行,犹不好说,等明日裴雍回来,才好向他细问。
另有那钱惟伍,现下应当已经率部朝南而逃,或许过不得多久,便要被流矢射死。
此人镇守京城,原本身死之后,所领禁军被南下狄兵一冲,各自溃散,又因朝中鞭长莫及,势力收缩,最后只收拢起千余残部。
今次若是一应顺利,或许还能将禁军稍作聚拢。
要知道此时此刻,除却西军,禁军已经是唯一稍能得用战力。
那么,届时这一支兵,又当给谁人去领呢?
虽说赵明枝信得过裴雍人品,可公是公,私是私,此时以他之势,必须另扶起一支兵将同其制衡,也是作为互助之用,将来狄人再做南下,便可成掎角之势,好过孤军奋战。
只是仓促之间,实在难以寻到合适人选。
赵明枝正把脑中各色人名翻来复去想,忽然闻得一股浓重药味,转头一看,正是木香。
她手中端着碗药,走近道:“这药晾了有一会了,此时不热不冷的,姑娘正好一口气喝了。”
赵明枝也不啰嗦,伸手接过,屏住呼吸把那奇苦药汁一饮而尽,又去取果脯压味。
正吃着,听得木香又道:“姑娘前次要配的那两样药,昨日已是好了,我拿去问了刘大夫,也说同他开的方子药性不撞,是此刻要吃,还是先收起来?”
说着将一只瓷瓶,另有一个拳头大小瓦瓮放在桌面上,指着左边瓷瓶道:“此为药丸。”
又点那瓦瓮道:“这是药汁。”
赵明枝怔了怔,下意识拿手去摸脸,果然触之凹凸,面上却隔了一层,并无甚感觉。
——摸到的是那半边黑疣。
她原来是想,既要设法见裴雍,自然不好做那样伪饰,况且本也为不惹事才弄的,眼下到了京兆府,早些卸下才是正经。
可如今晓得了李二哥便是裴雍,若是突然来做如此动作,不知为何,总有些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