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他迎得快,还未来得及叫人,那二人不仅撇开后头许多兵卒,还将他一并略过,径直到了小院门外,各自滚下马来。
此二人一下马,地上陈究已是大声叫道:“郑巡使,院中有人私通狄贼,是为奸细!还请快些将人拿下!”
然则那左右军巡使并不做半点理会,甚至头都不曾转去看一眼,只扔了缰绳,上前几步,还没入门便匆忙对着里头叫道:“节……”
那“节”字才开了个头,院中裴雍已是踏出,伸手作出拦势。
郑巡使虽不知缘故,反应倒是及时,很快闭了嘴,只行了个半礼。
陈究挣扎着要站起来,见得那巡使动作,复又叫道:“郑巡使,我爹是陈岩!你今日若敢徇私……”
他还要再说,跟在后头巡尉唬得满头是汗,甚至来不及叫人,随手抽了一旁巡兵腰带,顾不得对方裤松衣乱,将那腰带胡乱团了两下,上前一把将那陈究嘴巴堵住。
陈究嘴巴被堵,哪里肯依,立时死命挣扎。
他衣食无忧,长得一身肥肉,力道实在不小,那巡尉冷不防挨了两下蹬,忙转头喝骂道:“都傻的吗,难道任由这疯子在此处乱吠!”
周围巡兵才全数醒转过来似的,捉手的捉手,压脚的压脚,很快把陈究五花大绑起来。
那褚林本在一旁,全无防备局势转变这样快,一时不知所措,口中只好叫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都是误会!!”
又忙同一边巡尉道:“这位官人,他当真是陈公事之子……”
那巡尉见他在此处废话,哪里还敢听,转头看向一旁。
早有人一拥而上,将那褚林也一齐捉了,又有机灵的把自家袖子割了一块下来去堵对方嘴,总算把自家腰带保住,不至于一路提裤子。
陈、褚二人终于安份下来,场中一时安静,裴雍却是对着那郑巡使道:“大半夜的,只一名官员之子,便能指派差官上门搜检,既无批文,也无证据,不过几句空口白牙——京兆府中法度何在?”
天寒地冻,也不知是不是一路跑得太急,那郑巡使头上却是渗出薄薄一层汗,忙道:“是我等节制不当……”
裴雍又道:“今日搜的是我家人,我又正好就在此处,还好对付,若是换得一家,深更半夜,闯入民宅,要把一孤身良家女子捉押下狱,对方如何自辩,如何自保?”
那郑巡使忙道:“明日便做自查,必要好生整顿……”
又道:“却不晓得今日是家中哪一位受了惊,待我先做赔罪……”
裴雍摇头道:“你自把公事做清楚,旁的不必再管。”
复又一指陈、褚二人,道:“这两个什么企图,问得清楚了,明日再做交代。”
最后道:“走吧。”
他一下逐客令,那郑巡使诺诺连声,一句废话没有,忙分派手下,招呼人将场面收拾好。
临走,那巡尉才领着一人局促上前,道:“下头人办事鲁莽,不小心把府上厨娘也请去问话了。”
把院中厨娘送了上来。
那厨娘一得自由,先向裴雍行礼,又忙上前,冲着赵明枝行礼道:“赵姑娘。”
赵明枝应声点头,问道:“你有无受惊,哪里生了不妥?”
又道:“要有什么不好,千万莫要隐瞒,此刻便说得出来,趁着几位官人还都在此,才好分辨清楚,免得全了旁人面子,将来却是自家受苦。”
那巡兵头子听得这话,急忙上前解释道:“我等并未用刑,只是问了几句话。”
厨娘得了赵明枝开口架梯子,虽只有几句,却把所有为难处填补起来,心中哪能不感激。
此刻见那巡兵头子还要蹬鼻子上脸,她便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我被你们半路捉走,也没一点道理的,好容易拎了活鱼,此刻全数死绝了,只只眼睛都翻白,难道还要谢你们不用刑么?”
又道:“虽未用刑,半夜把我关了这许久,我虽是个婆子,难道不怕?难道不要脸?还要耽搁我给主家做鱼汤,这许多坏处,谁人来补?亏得我遇得的是宽厚人,若不是……”
当着众人的面,把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
那巡兵头子一时尴尬,只得连声道歉,偷偷退下。
等到众人都走得干净,裴雍也不避人,当着满院二三十人面,向着赵明枝走了过去,道:“时辰太晚了,你早些休息,其余事情明日醒来再说。”
赵明枝手中捉着大氅前头系带,本来要脱,口中正要问话,见得院中还余下许多人,虽远远散开,到底不便,只好把衣服拢紧,也不敢再问寒问暖,只老实点头,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二哥今晚还回衙门么?若是不回,歇在哪里?”
裴雍便道:“不回了,早先已经回来了,我宿在边上镖局,若有什么,只叫人来寻我便是。”
又歉声道:“是我没有管好,竟是半夜还生了事,把你惊扰起来。”
他这话旁人听了莫名,赵明枝却是一下子就懂了,笑道:“我听得方才那人说自家是陈岩家的公子,若是他惹事,事情哪里赖二哥,分明赖我没有管好。”
又问道:“二哥要赖我么?”
裴雍轻轻笑了一下,道:“分得这样清?”
赵明枝忍不住回问道:“是谁先在分的?”
这话一出口,她便觉得那语气同话都有些不妥,只说都说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拿眼睛轻轻瞄了他一眼,最后道:“我去歇息了,明日再等二哥上门找我。”
说完,抓着那大氅,拿脚重重在地上踩了几步,在雪地里踩出一小串脚印来,方才故意咳嗽一声,一踢一踏走了。
剩得裴雍一人留在后头,大半夜的,冒着风雪,竟也不觉得冷,看了地面好一会,也不理会旁的,才慢慢走了。
第111章 监军
是夜无话。
赵明枝一觉醒来,只觉脑中清明,甚至肩膀伤处的疼痛都缓解了不少。
她无心饮食,简单用完早饭,正好那大夫提了药箱上门,一时看了伤处,又做把脉,重新开过方子,嘱咐好生静养,莫要多思多虑云云。
赵明枝口中虽然应得干脆,心里却明白这不过敷衍之词,等人一走,便回了书桌前,提笔写信,其一给弟弟赵弘,其二则是给中书。
前者不过报平安,言说自己已然见得裴雍,正同对方商谈,又老调重弹,叫他不必忧心太甚,务要好生吃饭睡觉,另也要跟先生上课云云。
后者却只开了个头,便做搁置,只等今日见得裴雍,再做补齐。
给弟弟的信不用动脑,眨眼功夫便写完了,再看时辰,才过正午。
眼见裴雍未至,赵明枝自知也急不来,只能又把昨日那接手钱惟伍的名单翻了出来,取了笔,就着小丫头磨的墨,在纸上勾勾画画。
她睡足了一天两夜,按理应当精神更为活跃,考量更为周全才是,只京畿禁军归属同西军事比起来,实在不能相提并论。
一天不能从裴雍那一处得到确信,拿不准京兆府动向,她就一直无法全然放心,眼下拈着笔,好像写了不少东西,等再定神去看,其实并无什么真正有用的。
正心不在焉间,就听得门口处一阵脚步声,转头一看,却是木香走了进来,笑眯眯道:“赵姑娘,外头二当家的来了,叫我进来问话——姑娘此刻可是方便?”
“自然方便。”
赵明枝口中说着,当即把笔撂了,先收起桌上文书、信纸,一挪后头交椅,站了起来。
木香道:“二当家的在前堂,姑娘要换身衣裳么?”
又道:“昨晚冯管事叫人从库房里翻了些钗鬟首饰出来,我方才领了,正好送过来。”
说着上前几步,一手举着一只木匣子,另一手将其打开,走到赵明枝跟前,道:“姑娘要不选几样暂先用着?”
赵明枝抬眼去看,那匣子虽小,当中俱是好东西,簪子、珠串、镯子等等,分层而放,翡翠、碧玉、白玉、珍珠、珊瑚、宝石各色材质都有。
只她眼下实在无心打扮,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虽是家常衣裳,干净整齐得很,也无什么不得体之处,至于头发,不过丫头简单一挽,若要搭配首饰,少不得重新梳妆,哪里有那个功夫。
她摇头谢道:“也不是见什么生客,这便走吧。”
木香稍作一愣,当即不再多说,将手中匣子小心放在一旁,几个大步当前领起路来。
此处宅子不过两进,走了不一会,两人便到前堂。
裴雍并不当中而坐,却在一旁方桌处择了个座位。
他手中拿着一叠文书,低头正看,听得动静,见木香同赵明枝一前一后进门,便把那文书一掩,站起身来,旁的不说,先只问道:“你肩上那伤势如何,今日换了药不曾?”
赵明枝连忙答了,又道:“大夫仔细看了,只说日后慢慢将养就好,其实没有伤到骨头。”
因见此时才过午不久,又问裴雍饮食,眼睛却是盯着桌上文书。
那文书外头封皮正是奏折模样。
裴雍道:“先不管那个。”
说着对着木香道:“叫人去把地龙火烧得旺些。”
木香忙道:“早间便烧了,不如把门窗暂关一半,外头风大,难免带冷风进来。”
裴雍却是摇头道:“先烧地龙,再搬几个炭炉进来便是。”
木香无法,只好退得出去。
堂中其实还站了几个从人,或守门外,或立一旁。
裴雍并不叫人,自给赵明枝倒了一盏茶,又把手中文书送到她面前,道:“你且看看有无什么旁的讲究,我再着人誊改。”
赵明枝伸手接过,心中诸多猜测,然则等到低头去看,第一遍囫囵读完,竟是没有当即反应过来,等再做细看,忍不住侧转过头,看向裴雍,叫道:“二哥……”
裴雍吃了口茶,将那茶盏放下,面上却是露出笑来,问道:“怎的了?你有旁的讲究?”
赵明枝欲要摇头,却又点头,道:“如此做法……”
她只觉手中奏章所书,有些匪夷,可再一深思,放在当下却未必不可,并非全然荒诞。
其中上书提议,京兆府自发一万兵马,分为两拨,一拨先行,屯于京城,另一拨后行,屯于颍州。
等到京城兵至,由钱惟伍点收,同原本将领共领西军,北上救援,颍州兵力只屯不动,作为驻守防备,以防狄贼伺机南下,威胁蔡州。
而裴雍领兵两千,不去蔡州,同向京城,一千兵马半路停留邓州以做护驾,自领剩余一千去往京城,接收钱惟伍手中所领禁军。
以他提出的方案,等于将西军同禁军将领进行了对调。
只是京城当中除却两万禁军,另有厢军三万,其余新征守兵五万,虽只是临时拼凑,到底人头数在。
尤其禁军俱为精锐,又是拱卫天子尤为可信可用兵力,无论是谁,只领一千兵,对着这十万兵马,都无异于以卵击石。
而对于钱惟伍而言,拱手交出他一手调教的禁军,去领西军,多半也会害怕兵士哗变,或是另有图谋,半路威胁自己性命。
赵明枝忍不住道:“二哥,这样做法,是不是太行险了?”
又道:“钱惟武也不会同意罢?”
裴雍道:“漫天开价,坐地还钱,钱惟伍不放心,可以自领一半禁军同去,他手中禁军空饷约莫四成,花名册上人头两万余,实数约合一万二,带走八千,难道还怕颍州区区五千西军?”
“况且沿途另有厢军,等到了徐州,城中自有守军在,他名正言顺的,全可支使,又怕什么?”
“当然,也不能叫他一人独领,副将自然要西军中人充任,另有所有行军之命,都要一共商议之后,才做下令。”
“最要紧是做监军的行事秉公,此人须从蔡州遣来,持有圣意,当要不偏不倚。”
赵明枝心中清楚,钱惟伍此刻都不知道逃到哪里了,或许已经被流矢射中,只等消息传来,哪里能领什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