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壬人都愣了,下意识重复了一声,道:“矫诏?什么矫诏?”
他话一出口,就感觉到身后有人拿胳膊冲着自己老腰用力撞了一下,等一回头,便见跟着的老二使劲拿一双牛眼向自己使眼色。
宋景壬还未知道怎么说话,那老二已经附和道:“彭副将说得极是,若非那钱惟伍令人假造了蔡州诏书来做哄骗,我兄弟几人又怎会跟着往南跑,至于那千余弟兄,更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遑论彭副将了!”
彭绛顿时点头如捣蒜,道:“正是!”
又道:“你们几兄弟滁州人,我生在宣州,老家都在左近,同乡同邻的,哪里当真能一走了之?只可恨那钱惟伍!”
老二接道:“此人临阵脱逃,竟还敢矫诏,把我们全数都坑惨了!合该被千刀万剐,倒叫他死得便宜!”
两人一个起头,一个接话,一唱一和,当着周围各色手下的面,施施然演完一场好戏,把罪责全数推到已经死得不能再透的钱惟伍身上,又将各自洗得干净,等戏唱完了,彼此都还有些心有戚戚焉。
唯有那宋景壬懵懂而立,看着自己二弟同那裨将彭绛一来一往的,好似已经摸到其中关窍,可要他再分说清楚,又还差那么一层纱纸不晓得当要如何捅破。
惺惺相惜完,趁着此处正在宣德门下,公主车驾未入,又有高墙挡着,无人能窥视进来,老二不免问道:“我们兄弟一路随公主仪仗北上,却未有机会见得那裴节度,只久闻其名,却不知他是个怎样人物——彭副将……”
彭绛知道两边都在一条船上,并无隐瞒意思,正色道:“节度高义,其人胸中丘壑非我等能想,对他狄人知之甚深,又勇武无双……”
他还在夸着,其言诚恳,同方才一团热闹花架子不同,俨然出自肺腑。
只三人正说话,忽然察觉前方动静不对,那鼓吹声本来绵延不断,竟然顿歇,四下安静异常。
彭绛立时闭嘴,同着宋景壬等人并一众兵卒一齐引颈向前,只远远见得一人单骑奔向公主车辇,先下马,欠身行礼之后又做上车。
此时正当日落,虽看不清那驱车男子形容,只其人全身着甲,那甲胄显然有人日常擦护,精钢菱片在暮色昏黄中闪闪发光,更兼其人身形笔挺,行礼时动作犹如尺量,分毫不差,恭敬异常,而上马之后挥手扬鞭,却又肆意得很。
等那车辇走得近了,其人面孔终于得见。
宋景壬先看他相貌,只觉俊美无匹,半点不像马夫,等再想仔细瞄上几眼,却被对方冷冽双眸扫过,那眼神其实并无多少刻意情绪在,不知为何,压迫感却强得吓人,叫他下意识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直到马车到了眼前,他实在难忍,抬头再看,却正与一丈之外大敞车厢木窗内女子双目相对。
那一双杏眸实在太过漂亮清澈,面上虽有薄纱,纱罩其实极轻透,能隐隐约约猜看当中五官。
宋景壬下意识张口,无声叫了“殿下”,而对面人显然已经将他认出,亦做含笑点头。
她一笑,便如春山初霁,春雪初融,虽半遮面,但眼睛本来清透,又兼皮肤极白,此时更为生动,把头上、身上所有珠翠首饰美玉华服全数压了下去,又被那夕阳光照漫洒,简直发光似的,叫人只会看着发怔。
车辇一来,宣德门下本就安静,见得辇中人,更是静得落针可闻。
车马速度其实极快,几乎转眼就进得大内,留下一干人等各自站立。
许久,彭绛才喃喃问道:“那便是当今公主么?她今次亲自跑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果真要舍命守京城?”
宋景壬脑中顿时响起半路上所闻,道:“殿下说要亲守京师,若有机会,还要与我等一道挥师北上……”
彭绛听得一愣,半晌,也不知是不是被方才那笑容所感,再想到这一位公主不同去往夏州那些皇亲宗室,平日里不是在大内焚香烹茶,赏月观花,便是在外吃喝玩乐。
这两三月间,他虽未跟着一并南下,却也听得旁人转述,知道新帝长姐其实做了不少事情,此时竟有些下不去嘴嘲笑,只好道:“倒是其心可嘉,只狄人哪里那样好打,再有美貌也不能全得用……”
宋景壬不等他说完,便问道:“方才赶车那个,彭副将可知他是个什么来历?”
彭绛道:“那便是裴节度。”
他话一出口,又想起方才场面,表情、语气都变得奇怪起来:“方才便是裴节度亲为公主驱车开路……”
***
马车驶进大内,终于将外头所有人视线全数隔绝。
赵明枝端坐一日,腰腿俱酸,见那车辇一路朝前,越过紫宸殿,左行右绕,竟是到得太上皇从前闲来看书的睿思殿外才自停下。
而在前驾车的裴雍此时下马,立于马车一旁,却是将右臂抬起,供她下车时扶靠,又抬眸定睛看她。
第141章 操心
赵明枝又累又疲,见车停下,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三分,不自觉已经拿手去搭。
等触到掌心寒沁沁,原是裴雍臂上精钢袖褠,她才恍然回神,还未下车,只稍垂眸,便与对面人几乎平视,望进那一双眼眸。
其中眸光沉沉,情绪难辨。
左右前后不是宫人,就是随从,她本有许多话,俱不便说,此时顶着原本面貌,反生从来未有拘束,又莫名局促,良久,嘴唇微动,才用细微声音唤一句“二哥”。
裴雍扶她下来便自垂手,听得这一句,面上神色未变,只微微侧身,仿佛要面向前方带路,可才走几步,就趁着无人留意时偏转回头,轻声交代道:“你先歇息,得空再叫我来。”
他送得赵明枝至此,眼看要到殿门口,才转身挪步,目送人进了殿,领着一干手下向外退。
这一退正与带着太常寺礼官并若干侍卫、宫女进门的吕贤章相面而行。
吕贤章见得裴雍一副就要出门模样,脸上顿时浮现放松神色,连忙原地站定,又做施礼问好。
而裴雍回了一礼,也不多说,自先大步走了。
一旁同行的礼官待人走远了,不免吁出一口气,又不自觉去擦头上汗水。
吕贤章看他动作同表情,问道:“怎么,不过打个照面而已,裴节度就这般吓人?”
那礼官尴尬道:“本来同朝为官,不当如此才是,只节度套甲着盔,像是才从战场下来样子,锋芒毕露得很,下官一时未有防备……”
吕贤章嫌此人气短,不再同他废话,眼见睿思殿殿门大敞,赵明枝已居于其中,当即轻轻咳嗽一声,示意对方跟上,当先跨阶而入。
赵明枝听得宫人通传,又见得这一行人进殿,早把先前儿女心思按下,开口使人看座。
那礼官自报家门之后,却不肯坐,只上前行礼赔罪道:“因狄兵纵火掳掠,太上皇又早去夏州,陛下更在蔡州,此处无人看守,更难修葺,下官仓促得了诏书,本想收拾后头宫殿以供公主安住,只寻来找去,虽此处也残破不堪,却也只有此处稍能入眼……”
睿思殿本只是闲来看书之所,不是什么大殿,里头只有些纸木本册在。
从前狄兵进宫抢夺,自然朝着金银珠宝而去,至于这后头宫殿,因无贵重物什,那群匪兵只在外放了把火便跑了,虽烧了半库藏书,幸而中间有重石间隔,倒是将主体框架留了下来。
赵明枝听这礼官解释来龙去脉,自然不会多做责怪。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南逃,随驾从官也好,京中留守官员也罢,大多连俸禄都难得按时足量发放,不少兵卒军饷也做拖欠,又哪里有银钱来修葺大内。
更何况即便有些剩银,维持衙门运转都难够,无数刀刃等着去用,相比起来,她已有地方落脚,哪里还能挑剔许多。
赵明枝少不得先做道谢,又温言安抚几句,再问些京师近日情形。
那礼官虽有些诚惶诚恐模样,人倒也老实,问什么说什么,提到京城形势,因对的是公主,并非什么奢遮权臣,就多了几分随意。
他只简单说了几句,便叹道:“城中人口一日少过一日,先前雪大还罢,眼下风雪一停,日日都有无数人一早排在城门处等着出城往北……”
“自张副帅忽然病逝,城中上下人人忧心,本已经乱得不行,又兼四处北面流民徘徊,每日打架斗殴、偷盗抢掠者数不胜数,半月前忽起大风雪,压垮了城西流民棚,死伤无数,也无人无地收尸,只好草草拿雪埋了……”
眼见这礼官越说越不像,吕贤章连忙重重咳嗽一声,道:“怎的忽然在此处危言耸听!眼下殿下亲至,自能稳定人心,人心一稳,那些个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又道:“你难道不见今日城中人人聚集观看场面?这样人心向背……”
赵明枝只得道:“京师困顿之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许多难处亟待解决,我其实并无多少用处,此刻参政既至,又有裴节度在,正是群策群力,各施所长之时,当使一城上下各安其职,各守其责才是。”
再道:“虽知参政好意,只我朝情形,而今景况,已然无须遮掩,现下也好,将来也罢,还请放胆直言,莫做半点粉饰才好。”
吕贤章被这一番敲打,本来没有什么,只因开口的是赵明枝,却叫他面上微微发红,一时有些窘迫,只好应是。
他站在原地,又不愿走,只拿些能说的话来说。
譬如自家在过来路上早已有了想法,因张副帅病得突然,走得也突然,朝中着他权知京都府,这差事本来大小事项繁多,捉盗、巡凶、刑名、赈灾、管税、点户等等,千头万绪。
吕贤章便一样一样将自己近日打算和盘托出,计划要做什么,做成什么样子,哪样在前,哪样在后,为什么会这样计划。
他其实并没有几句闲话,然而实在事情太多,又见赵明枝听得认真,时不时还发一二句问,当即越发来劲,不免滔滔不绝。
而一旁那礼官位卑言轻,哪里敢做提点,只能安静旁听。
直到外头天色尽黑,吕贤章手边茶水添过两回,被那轮回之水憋得人有急意,才猛地回悟,忙做告辞。
赵明枝奔波一日,虽只坐着,因一直提着心,其实早已身心俱疲,只吕贤章所言确实是她正关心的,只能强打精神去听,此时自然不会再留,便道:“辛苦两位官人甚久,本有心备饭,只是今日初到,忙乱得很……”
着宫人把那两个送走了。
吕贤章过了那一阵子兴奋表现,一出睿思殿,整个人便困顿起来,打了个哈欠,揉了揉酸涩眼睛。
因天色早黑,后廷全无几个人去住,更是漆黑一片,四下荒凉,连路也乱糟糟的,好容易看到外头星火一片,几乎是刚跨出宫门,就听见后头落锁声响。
吕贤章后知后觉,急忙问一旁随行人道:“殿下回得赶,宫中谁人今夜轮值?可有安排妥当?”
那人一愣,犹豫道:“按理当是禁卫来轮……”
倒是一旁那礼官知道得多些,道:“下官听了一耳朵,好似是混了西面厢军并禁军,一同轮值,由裴节度亲领……”
又道:“都说西北独得很,眼下来看,明明全不是那样——那裴节度看着虽冷,倒十分忠心,今日白天那样恭敬还能说是做给旁人看,夜晚也这般亲力亲为,若非忠良,怎能如此卖命?”
他还待要夸,借着前方随从手中灯笼光照,看见一旁那吕参政蓦地竟转头去看紧锁宫门,脸色变得极是难看,莫名不敢再说,心中却是嘀咕起来。
——这吕官人年龄不大,资历也寻常,运气倒是不错,攀爬得实在快。
只他一个外官,怎的那样关心宫中事情。
有那裴节度守着,安全得很,谁人能越得过去?
简直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第142章 歇息
赵明枝着人送走吕贤章等人,才有空稍作歇息。
木香早同一干宫人把睿思殿前后巡看了一圈,此时回来道:“不如还是让人将此处稍作修葺,除却正殿,我看后头房舍窗墙屋顶全漏了风,这会又不是夏天,不下雨时候还能拿个帐子挡蚊虫,冬日里寒风冻雪的,殿下如何能住?”
太上皇北上之后,宫人们或被掳走,或自逃走,本来就散了个精光,大内又遭洗劫毁烧,无人得那闲工夫管顾,烂置这几个月,根本不能入眼。
赵明枝闻言跟去看了,果然一塌糊涂,便道:“今日时辰太晚,大家将就一夜,明日再细选出几间来,把屋顶、门墙处稍作遮挡,对付过去这几天再说。”
又道:“两边偏殿原是太上皇自家用的,应当都有地龙,问问宫中还有无柴禾,把那地龙烧起来,大家凑在一处睡了,不要冻着。”
木香只好应了,等转出门,就见外头一间破房子里七八名宫女围在一处,个个愁容满面。
她走近一听,正好听得其中一人道:“叫殿下住这样地方,我等毫无用处,只会干瞪眼,若给墨香晓得了,怕是把我们耳朵都要骂聋……”
另有人道:“可这会子手上一样东西都没有,便有,你我也不是木工瓦工,哪里晓得怎的弄?”
“只能干等,看京都府衙是个什么安排了。”
“如何能干等?咱们倒能忍一忍,怎好让殿下在这生霉生灰地方忍?冷风嗖嗖,若是半夜下雪,那上梁一个不稳……”
“呸,别在这里乌鸦嘴!”
“不如这样,等明日天亮了就把殿中情况盘整一遍,看有哪里要打点的,实在无人有空来理,我们好歹自家动手,砌墙上梁不行,爬个梯子去搭个瓦总不至于不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