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把我儿运到哪一处?”
“我爹娘两个要葬在一处的,你们胡乱把不知来历的人全数瞎混,也不叫我们这些人去看着,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我媳妇同闺女埋得浅,兴许还有口气在,只是冻得僵了,若能找出来拿衣服包着暖一暖,必定还能活的,作甚这样着急运走?衙门想要干什么??”
一时之间,道上人声吵闹异常。
那当头推车的身上穿着公服,却是个铺兵,此时被围着骂战,哪里说得过,又不知怎的回,又不敢回,眼见那些个流民越围越近,深怕挨打,只好把那推车一撂,朝着后头叫道:“长官!”
很快有个铺兵头子打扮的人领着几个下手上到前来,几人手里抓着不知哪里来的水火棍,本还想做驱赶,见到前头那乌压压披麻戴孝人群,也唬了一跳,险些没有当即掉头就跑。
这几人一来,立刻就被诸多流民团团一齐围住,问了许多问题,照旧不敢回答。
流民们哪里肯做罢休,少不得推搡训骂,动静越来越大,火药味也越发大了起来。
眼见此处吵吵嚷嚷,沸反盈天,终于来了个身着绿袍官员。
那人表情甚是难看,一上前便喝道:“做什么?官府办事,你们把官差尽数围着,是想造反么?!”
又缓和几分,道:“有什么话好好说,怎的突然拦了路?”
此人一发话,流民们见得他身上官服,又听他口气严厉,却是越发躁动不满。
人群里不知谁忽然叫道:“做什么你不知道?你瞎的么?”
又有人叫道:“甚时候死你一家,你就知道我们做什么了!”
两句话一叫,那官员身后衙役尽皆变色。
当中有人上前骂道:“这是京都府勾当左厢公事,你们再胡乱闹事,小心一齐抓得起来!”
这话一出,最开始拦路那妇人把怀里襁褓解开放在一旁,自己一头撞得上去,把那上前衙役吓得连连后退。
那妇人哭道:“抓了俺得了,把俺同家里两个小的一起抓走,眼见俺家孩子他爹走了,剩俺们娘三,又要抱个小的,又要养个大的,不晓得几日没饭吃了,左右都要死,饿死不如进牢里关死!”
那衙役忙把手里水火棍往前一拦,叫道:“你再胡搅蛮缠,真要抓起来了!”
后头那勾当左厢公事也道:“有话说话,再闹事我就不客气了!”
一时四下嘘声不断,又有咒骂声。
忽听一人叫道:“官爷,我们这一群本来无家可归,从来不想惹事,只一句话要问——衙门急着把这许多尸首运走,是个什么意思?是不是要尽数烧了?!”
那公事拧眉道:“这些尸首全数无人认领,难道就放在此处,任其发臭?”
他虽没有承认,然则听那话中之意,明显就是默认了。
一片披麻戴孝里,顿时发出震天哭声。
那妇人哭得最惨,叫道:“人已是死得这样惨,连具全尸也不叫留,他爹到得地下,如何是好?!”
她一面哭,一面反身竟要往那前头推车上扑,然而只走两步,就被左右衙役架住,只好又做回头,哭着道:“竟是当真不给我活路了么?!”
语毕,把脸一擦,取了头上簪子就要往喉咙处反捅。
她并非玩笑,果然一心求死,用的是死力,哪怕被一旁衙役拿手紧紧掰住,竟不能掰开。
而除却这一人,其余人也各自骚动,纷纷做哄闹上前状,俨然要去抢车上尸首。
场中衙役、铺兵其实为数不算少,见势不对,就要来做支援。
官兵手中有枪有棍,又都是壮勇,而流民们不是老弱,就是妇孺,只占着一个人多,真打起来无人能得好处。
赵明枝自马车往下看,把一应景象尽收眼底,情知不能再等,当即扶着马背,自车厢中跳将下去。
她左右环视一圈,见得不远处一名铺兵手中提着锣鼓,再不犹豫,疾步上前,一手抓过那木槌,朝锣上重重敲击。
锣鼓声本就尖利,此刻被接连重击,更是钻入所有人耳中,顿时场中诸人动作稍作一顿,个个闻声望来。
赵明枝今日没有装扮,只一身便装,也未涂脂抹粉,然则她本来相貌就极盛,正襟肃容时更显庄重,此时快步向前,动作、仪态无可挑剔,哪怕半个字也不识得的老叟老妪,也能看出其人身份不同。
而后头护卫们已然反应过来,急速跟上,抓着佩刀护在两侧。
这一行俱是蔡州精挑细选而来的禁卫,个个高大威武,看着十分精神。
赵明枝在前,禁卫随后,俨然众星拱月。
如此阵仗,倒把场中人唬了一瞬。
而赵明枝要的就是这一瞬。
她上得前去,抽出腰间匕首,一手捉住那寻思妇人手中簪子,用力一削,把半边尖利都截了,将那东西往地上一掷,却自发问道:“你那丈夫姓甚名谁,哪里人?”
那妇人满脸都是鼻涕眼泪,被这么一问,却是懵了几息才反应过来。
她本来就是借着一股气勇,被赵明枝打断之后,再难聚拢,只会原地站立发愣。
赵明枝见此人不做回复,却转头朝着人群当中问道:“谁人认识她丈夫?”
有个老妪道:“她一家同我是邻居,她那丈夫姓侯,叫做侯继宝,自河间来的。”
赵明枝闻言又望那妇人道:“是也不是?”
那妇人半晌方才木然点头。
赵明枝便回头道:“去寻我纸笔来。”
她中途插这一杠,行事出人意料,无人能猜到其中之意,却是引得个个停了手,朝此处看来。
木香反应极快,立时把车厢里笔墨抓了,又摸了纸,匆匆小跑而来,双手奉上。
第144章 左右
赵明枝接了笔墨,因无处去放,便转头把纸张搭在马背上,捉笔写出几个大字,将那纸提竖起来,面向那妇人,问道:“可是这三字?”
对面妇人睁大眼睛去看纸,却紧紧攥住衣衫下摆,局促站着,并不说话。
一旁老妪帮嘴道:“她不识字!”
赵明枝一时明悟,自知考虑不周,又补问道:“承宗继祖,珍珠元宝,是这二字么?”
那妇人嚅嗫道:“应当是吧……”
说完,却是手足无措,茫然站立。
赵明枝郑重道:“请娘子分辨清楚,究竟是或不是。”
该名妇人还未说话,人群中已经有反应过来的,急忙叫问道:“是又怎的,不是又怎的?”
赵明枝转身回头,寻那发声处。
她目之所向,被注视人纷纷垂眼低头,无人敢做对视。
“若是,将来朝中设碑祭祀,便以这名字刻凿于石碑上……”
此言一出,场中所有人都躁动起来,个个看得过来。
“什么石碑?你这话什么意思??”
“朝廷会做祭祀?怎的祭祀?”
“是祭祀哪一个,谁人能进那石碑?”
眼见众人越问越多,赵明枝将手中匕首归鞘,先看一眼方才那侯继宝妻子,又偏转过身,抬头看向黄麻麻人群,道:“今次城西生出这样惨祸,虽也赖怪天灾,其中却不乏人祸——若非京都府衙督查不周、管理不利、用心不足,又怎会致使如此……”
听得她一口将责任推到官府身上,场中氛围顿时为之一松,许多本来虎视眈眈的,眼神中愤怒也消退了一二分。
“今上虽然远在蔡州,一旦得知此事,如何能不悲痛?京都府衙自知生错,虽难挽回,却不至于一错再错,只好先戴罪办差,等朝中责罚。”
赵明枝先一口认错,等观察片刻人群中反应,才又道:“此外,新任权知京都府是为朝中参知政事,更不会坐视不理,早间便拟了折子叫急脚替送往蔡州,当中想了许多善后之法,不少事情今日就已经开始着手处置……”
“其一,此地死难者俱都压在雪棚之下,时日太久,早已难辨身份,倘若置之不理,一怕诸位心中太痛,只想寻出家人朋友所在,日夜围在此处挖掘,其实极易受伤,稍不留意便要被冻伤、擦碰、砸压,因无人看劝,还易生出摩擦;二怕将要惊蛰,一旦雪化,犹不能请人入土为安,难道任其这般敞天露着?如此气味,还恐酿生疾病,即便你们自家不惧,难道家里小儿、老弱也无畏?”
赵明枝在此处朗声侃侃,语速不徐不疾,语调或顿或挫,听来甚是诚恳,只将必须将尸首运走的道理一一摆出。
众人听了,无一个出声反驳。
其实谁人不知道尸首不能久留,容易滋生瘟疫,只摊到自己头上,碍于情感,实在难做取舍罢了。
过了几息,终于有人问道:“怎的入土?说得轻巧,难道混在一处烧个干净?那岂不是将来个个缠搅在一处,都要在地底下做孤魂野鬼……”
那话中已经带了商量的意思,显然说话人已经冷静下来。
赵明枝便道:“生死丧葬本就是为大事,诸位为亲友忧心,才是人之良善本性,只今时情况实在不同从前,因地下死难者难做分辨,不论掩埋也好,烧做灰骨再葬也罢,其实都不容易,既如此,我有两个法子,还请诸位一听。”
“若是不愿火化,欲要土葬,可以一齐出力,将人先运送出城,择一处人迹罕至山野地方挖坑合葬……”
众人尽皆沉默,无一个说话。
这样法子虽然能留住全尸,听起来又简单,可实施起来,却麻烦得很。
既然没办法分辨自家亲友,那怎的运,运哪一具?
若是运到别人的——实在十有八九——尸首这样晦气东西,谁人又愿意?
更何况此处多是老弱妇孺,又无工具,如何能运得动?
就算运出去了,埋到哪里?既是要求山野地方,人迹罕至,必定极为偏僻,这样地方一来难找,二来就算找到了,肯定也距离此处极远,极不方便,况且那样偏僻,日后怎么去扫墓?
但这些问题,却都不好拿来再做追问,毕竟全是为了全须全尾土葬才弄得这样麻烦。
不多时,就有人追问道:“另一个法子是什么?”
赵明枝直接道:“以火葬之,眼下便由府衙安排人手开始运送出城,等一应办完,诸位可去自取一份骨灰,将来与其余物什回乡再修衣冠冢……”
“至于此处,衙门会在城西外择地方作为置放,吕参政折子里已是奏请天子赐碑赐字,等陛下回了京,会来亲做祭祀……”
听得这话,四处早响起嗡嗡声,无一人不着急交头接耳。
有人忍不住叫道:“你是哪个?说的这话当真么?不是哄骗俺们?陛下真会回京,还会亲身来做祭祀?”
他话音刚落,便被身边好几个人或拿手肘去捅,或拿脚去踩。
“瞎眼泡,没瞧见么?后头全是禁卫军!”
“昨日没去城西看热闹么?你竟不认得,这是当今公主殿下!”
“她一来我就看出来了,仙女似的,只穿得同个寻常小娘子,也不怎的讲究排场,若无后头那些禁卫,还真有点不敢认……”
一干人等嘀嘀咕咕,却不敢大声说话,唯恐叫赵明枝听见。
而那勾当左厢公事已是从陪同吏员口中得知情况,正忐忑不已,听得说皇上会回京,虽不敢信,却不愿不信,忙自上前叫道:“公主殿下在此,一诺千金,岂会做什么哄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