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秋问在怀里摸了半天,没找着东西,又摸袖子,总算掏出张皱巴巴的纸。他抖开纸,指给代晓月看:“你瞧吧,这是十五日前从州府衙门直下的文书调令,岜州府下十六个县,除了去年……”
他瞟柳今一一眼,捋了两下胡子,斟词酌句:“除了去年丢掉的薄风、常雾两县,余下十四县,连同各县底下的乡镇庄子,人都征去运粮了。”
柳今一问:“哪儿又在打仗?”
“酒喝懵了吧,”代晓月眼皮微跳,斜乜向她,“这话你也问的出口。”
“我撤了令牌,早就不干你们那行儿,如今只算个流寓岜州的亡命徒。”柳今一垂手,指尖从空空的腰侧荡过去,挂到了椅背上,“谁跟谁打仗,谁输谁又赢,该我知道吗?”
尤秋问说:“这话倒不假,出了咱们岜州,外头还是爷们说得算。像你这样的女人,出去又没有令牌,迟早要给别地衙门捉了,按流匪强盗或是淫媒巫婆问罪。”
他一个糟老头,生有名户有籍,根本体会不到女人立足的难处,但是他说到了一个关键,那就是整个大显,只有岜州府境内能看到女人出门办差,甚至打仗带兵。
这不是因为皇恩浩荡,而是因为岜州府境内有个女人,天下敬她的都要叫她一声“廖帅”,更亲近的都要叫她“廖娘”。
什么是娘,有再造之恩的就是娘。没有廖娘,就没有狻猊军,没有廖娘,就没有岜北十三营。出了京都过九门,岜州府在全境排末尾,从前这里还有个赤练关,没破的时候有卫所驻兵,结果有一年戎白人打过来,当时还号称岜北第一卫的赤练军裤子都来不及穿,就被戎白弯刀屠了个精光。
廖娘大名廖祈福,据说那年隆冬,廖祈福在薄风、常雾和霖雨三县集结人手,组建了后来名震关内的狻猊军。这支军队一开始就百来人,连一个营都凑不齐,谁也没把它放心上,直到第一封捷报传入州府,赶着马车着急跑路的肥官知州一拍大腿,连夜写折子投递给上头的通判。
等兵部接到信儿,已经是数月以后的事了,大伙儿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大显自乌金十年以后,军备凋敝,一茬儿又一茬儿的老将不是斩首就是抄家,现在终于碰见个天赐将星,就盼着廖祈福能收复赤练关,于是封赏像雪花片一般往岜州府飘。一群官老爷涌到营内,等门开了,又都傻眼了。
任他们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廖祈福是个女人,因为是女人,所以封赏不作数。从此以后,狻猊军的处境不尴不尬,日子也比其他卫兵、镇军要难过很多。赢不赢先不论,月钱打赏一概没有,屯田耕地自行开辟,反正军饷轮不到,粮食从不给。
要不是如此,柳今一何至于为了一口粮去跟戎白人拼命?她们的粮除去荒地开垦,就只能靠岜北八个县来凑,但是各县又受州府衙门管辖,每年每季的银粮火耗、苛捐杂税纷乱重叠,老百姓自己都吃不上饭,又哪有多余的粮给她们?
打仗么,说来说去总绕不开三件事,那就是粮、粮、粮!
柳今一从前没犯事的时候,经常跟代晓月出来讨饭,不过不是在街上讨,而是去各个衙门打秋风。
代晓月是名门之后,没来岜北前爷舅都是有头脸的文人,所以她做不来,也低不下头,只有柳今一是要饭出身,进了衙门逮着人就说:给点吧,两口也行,赶明儿你家房子要是着火漏水,尽管招呼我,我带人给你补!
次数多了,各个衙门一见到代晓月就关门,怕的就是她后边跟着的难缠鬼,以前她俩不说形影不离,但好歹也算肝胆相照,是姐妹,更是发了誓的同道人。
柳今一望着屏风,忽然上了脾气:“怎么呢,我还出不了岜州是吧?没人告密谁知道我是哪个臭要饭的。”
“告密”两个字太刺耳,代晓月冷笑:“输了就怪天怪地怪别人,一天到晚尽觉得是别人在害你。不干这行儿就算了,做人连自省也学不会。”
柳今一道:“你想要的是我自省吗?你想要的是我给你磕头认错,非得让我把心掏出来,你才肯信我一句话。”
代晓月说:“嘴上功夫都用来对付别人了,对自己倒很留情,要是输一场认个错就行,那天底下还要衙门管事干吗?大伙儿只要会磕头就都太平了!”
柳今一唰地站起身,跟前的茶盏翻倒,茶水淌得到处都是。她瞧着代晓月,紧了紧咬住的牙,却一句话也没有再驳。
尤秋问从前没跟这俩人打过交道,他能补吏目这个缺,一是因为县里头实在没人了,二是因为他跟竺思老沾亲带故,不然就凭他胡子拉碴、土埋半截儿的样子,根本够不着这个从九品末流。
“你还真是瘟神性子,一点就着!但是你坐下,我这还有思老的谆嘱没说完呢。”尤秋问把那张皱巴纸提高,“你刚不是问哪儿在打仗吗?我告诉你,是无骨河东边!”
无骨河是三州河,从岜州府起头,经过朝州府,尾巴落在狐州府。它的东边是三喜峰,连着大片山岭,因为不在边界上,州府境内又穷得很,每年征粮也征不出多少,所以比岜州府还不起眼,只在附近留了三百个狐狸卫,带一个把总看守。
“那旮旯角狗都不去,”柳今一扶正茶盏,“过了三喜峰就是平远侯的护东卫,护东卫总兵六万人,个个全副武装有刀有马。不过三喜峰还有驻扎在朝州府的狐狸卫,只要下道令,他们当晚就能沿河东渡。这次闹事的是土匪还是起义军?首领糊涂了吧,那儿怎么打都是条死路。”
代晓月忽然出声:“是女人。”
柳今一愣神,转过头,重新看着她。
代晓月仍然坐在椅子上,敛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你也知道狐州府穷,前年闹灾,他们境内二十来个县饿死了几万人,原本该筹粮赈灾,再免几成粮税,但是不巧,当时正逢护东卫用兵,于是又对狐州府强行征粮。粮肯定是没有,没有粮,地方官的绩效考核就过不去,有几个知县被逼急了,干脆跳河自尽,这是有良心的,好歹不威逼百姓,但是剩余的不要死,不要死就只能继续逼催百姓。一场征粮下来,州府境内的青壮男丁不是被抓就是跑了,剩下的女人也没活路。”
她说到这就打住了,原因无他,剩下的话她说不了。
岜州府境内说是有廖帅坐镇,女人当差打仗都司空见惯了,可是为什么好端端的,狻猊军只有“岜北十三营”呢?难道是因为岜州府没有南部吗?个中原由显而易见。
廖祈福是一枝独秀,从前女人无反军,天下人都催着女人争做节妇烈女,只要死了男人,不管嫁没嫁的都得跳井、上吊来自表贞洁清白。如今有了狻猊军,大伙儿都知道活不了还能抄东西干一场。
尤秋问说:“原本依着京里的意思,这仗要你们狻猊军去打。万岁爷金口玉言,说廖帅是个忠君爱民的好女子,和那些泼皮村妇不是一回事,但是架不住各道督官上奏嘛,都说是廖帅起了个坏头,害得全天下的女人都不安分,要是让你们去打,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大事,于是先撤了廖帅的狻猊正印,叫她进京待几日,陪那些金枝玉叶的老太后、老太妃说说话。”
“这什么时候的事?”柳今一手又荡向腰侧,这真是个坏习惯。她唇线抿紧,半晌挤出笑:“我成日酒喝得烂醉,居然一点消息也没听到。”
“三个月前的事,”代晓月向后靠,望着门外,“廖娘已经进京三个月了。”
柳今一沉默片刻,又说:“既然不准狻猊军去,那最后派的是哪一卫?”
尤秋问点了点纸:“上面写着哪,正是平远侯的护东卫!”
平远侯韩啸最不守规矩,又杀人如麻,他征粮逼死了狐州府的知县,这是小事,顶多挨几本参,因为地方最不缺小官,死几个知县怎么了?人家可是天潢贵胄,就算告到御前,也是两杯酒的事。
“韩啸有梁州府这个大粮仓,平时带兵打仗不缺粮食,他何必如此针对狐州府的百姓?”柳今一拿起茶盏,“再者逼死知县不算,逼反了良民却不是小事,怎么还让他去?”
尤秋问说:“这事说来就久了,三喜峰不是靠近平远侯的驻地吗?他有个规矩,凡是他境内的女子,出嫁许人,都得先在他帐里住一晚。三喜峰有一峰是歪的,他非说那也得算在他境内,三喜峰的百姓不答应,两方就结下了大梁子。原本征粮是轮不到狐州府,可是平远侯夹带私怨,非要他们筹,这地方官再不情愿,也扭不过他那样的大腿!没承想最后逼反了三喜峰的女人。哎呀,你说是良民,人家只须在折子上划一笔,良民也都全变成贱籍——天是黑的,地是白的,皇家贵胄说你是马,你还能变成鹿?况且这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护东卫如今剿的是作乱的贱贼!”
柳今一拿紧茶盏,和代晓月一个看门外,一个装木头。她有火也发不了,她凭什么发?别说她现在是个一文不值的亡命徒,就算她从前拿着狻猊牌最风光的时候,也照样得夹紧尾巴。
天外有人,岜州府是个破烂边境,狻猊军满打满算就四万人。四万人,已经足够让廖祈福成为众矢之的。还想救别人?先看看自个儿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吧!
似乎没察觉到她二人的情绪,尤秋问赶着说:“东拉西扯的,就为一句话,你们要办的差,衙门里出不了人。不过我有个侄女,很崇敬廖帅,你们要是还缺个人跑腿打水的,就带上她吧。”
说完,也不管她俩答不答应,起身朝外喊:“尤风雨,进来叫人!”
第3章 大差事
无人理会,尤秋问把袖子一提,又嚷一声:“尤风雨,你听着没有?叫你进来!”
老半天,廊子底下才传来脚步声,来人似乎没有穿好鞋,走路踢踢踏踏的,很不利落。须臾后,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从门边冒出头:“老爹,你找我啊?”
尤秋问拎鹌鹑似的,把女孩儿拎进门,对桌前的两个人说:“这就是我那侄女,大名尤风雨。哎呀,这小孩说来也是个苦命人,她亲老爹是我的胞弟,很不成器的一个混账羔子。当年戎白人杀入关,吵着要屠村,乡里乡亲都躲去了林子里,她老爹趁乱到人家家里顺手牵羊,结果被戎白人逮了个正着。本来杀了他也算干净了事,谁知他贪生怕死,给戎白人带路抓乡亲。”
柳今一道:“嚯。”
那女孩儿还是个黄毛丫头,穿着套浆洗发白的旧衣裳,一脸迷糊相。手里抄着把炒黄豆,边听尤秋问说话,边“咯嘣咯嘣”嚼个不停。
“后来戎白人走了,他老爹那个没骨头的也叫人给砸死了。我看她没爹没娘,在村里也活不下去,就给抱回来了。”尤秋问说完,伸手把女孩儿头上胡乱插着的鸡毛杂草都给摘了,“出来见人你也不拾掇拾掇,别吃了!瞧瞧这两位,都是你最喜欢的狻猊军。”
尤风雨迷瞪瞪的,把柳今一和代晓月挨个打量一圈,仰头回道:“真的假的?老爹,她们长的跟那墨画片上的不一样……”
“那墨画片上画得都不准!”尤秋问把女孩儿往前推,“怎么样?两位,别看这小丫头片子一脸迷糊相,真到紧要关头,她也是个鬼精灵,保不准儿就有用得上她的时候。”
代晓月拧眉是常态,她本要拒绝,却听柳今一说:“什么墨画片,拿来给我看看。”
尤秋问赶忙道:“尤风雨,把你那些画纸片都拿上,一会儿给时纯将军看个够。”
他交付了侄女,又着人备好席面,说是给代晓月接风洗尘。按朝廷规制,席面得有酒有肉,但是岜州府全是穷衙门,两碗粗米配腌菜,吃不饱再来俩蒸饼,凑合一下就行了。
等出了衙门,大路朝两头,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柳今一迈腿就走,走了片刻,又倒回来,向衙门里喊:“尤老头——”
究竟办什么差,始终没跟她说啊!
“嘭!”
衙门关了门,把灯也给熄了。柳今一弯腰扣门缝,从漏风的地方喊:“喂,你是不是年纪大了,事儿都记得颠三倒四,最要紧的偏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差?”
“你问团素,我早跟她说过了。”尤秋问把漏风的地方堵上,“阿弥陀佛,你们是真能吃,一顿就吃光了老头子三天的口粮……赶紧走吧,差没办完就先别来了!”
里头再没回音,柳今一只好跟着代晓月,那尤风雨就跟着她。三个人一条线,在月下还连起来了。
“什么差还要藏着,”柳今一拽代晓月的衣袖,“你一句话交代给我不就完了?”
代晓月仪态极佳,背挺得溜直,走前面头也不回。
柳今一问:“是捉人还是拿贼?”
代晓月冷冷道:“放开我的袖子。”
柳今一又问:“是要账还是催粮?”
代晓月还是冷冷:“放开。”
柳今一说:“再不济就是处理见不得光的事,要杀人还是要藏尸?”
代晓月面朝前方,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嘲讽:“出了狻猊没人管,你也无法无天了,现在连杀人越货这种勾当也能挂在嘴边。”
“我不仅挂在嘴边,我还干这些勾当。”柳今一步履轻快,“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人、什么事不便处理,也可以找我,价钱好谈。”
代晓月猛地止住脚步,侧过身来。她瞧着就不好惹,又爱冷言冷语,如今立在月下,神情更是冷肃凛然:“那么脏的活儿你都干,你是真的没出息。”
柳今一酒困,耷拉着眼皮,很没精神,笑说:“是,我是没出息。这事你不就早就明白了吗?”
代晓月道:“我只知道你没出息,没料到你还没脸皮。”
“哈哈,”柳今一高兴起来,“等明早天亮了,你说不定还会发现我没心肝儿。咱们真是好姐妹,时见时新!”
代晓逼近一步:“你高兴什么,你睡得着吗?你闭上眼不会听见归心的喊声吗?仗打输了,廉耻也丢了!”
“那话怎么说来着,”柳今一做沉思状,想了一会儿,仍旧笑道,“贱骨头是吧。你说的嘛,我是个贱骨头。”
代晓月倏地扯回袖子,瞧也不想再瞧她一眼,径直往前走。柳今一走两步,发现尤风雨在学她,扯着她的袖子亦步亦随。
柳今一说:“你……”
“陈书吏家的娘子死了,”尤风雨冷不丁地开口,她嘴里还咬着炒黄豆,梦游似的,“那娘子人可温柔了,常给我们弄汤饼吃。她死了我老伤心呢,连着哭了好几天。”
柳今一思量这就是她要办的差,于是放慢脚步,问:“她怎么样,被人害死的吗?”
“她娘家人说是陈书吏逼死的,”尤风雨吃完炒黄豆,又从兜里抓出一把,接着咯嘣,“他们把尸体抬上衙门,要陈书吏赔钱,说什么一尸两命。”
柳今一说:“那姓陈的赔了?”
尤风雨道:“没赔,大伙儿都说‘天下女人谁不生孩子,偏她跨不过那道鬼门关,死了也不能怪相公’。你来得晚,没见到他们一群人在堂上扯皮的样子,后来陈书吏又哭又叫的,说他娘子与人通奸,怀的就不是他的孩子,早应该让娘家赔他钱。”
“你那句鸟毛话就别记了。”柳今一呼噜了下尤风雨的小黄毛,接着问,“既然闹上了公堂,县太爷总要有个说法。后来怎么样?”
尤风雨说:“后来还真让陈书吏逮着个奸夫,捆到堂上对峙,两家人又吵了一通,惹得十里八乡都凑到衙门口看热闹。那娘子的尸体就一直停放在堂上,没几日都臭了,最后还是县太爷做主,把人先安顿下葬,再将奸夫给溺死在野地里,然后把陈书吏和娘家人各打了十大板。”
柳今一脚一停:“这不是结案了吗?”
“是啊,结案了,我老爹说判得很好,两不得罪。”尤风雨松开柳今一的袖子,超过她,也不等人,走到代晓月后面继续抓袖子,“那娘子的娘家也是县上的大户,姓南宫。你天亮了去打听一圈,大伙儿都说南宫家的老爷是个大好人,一有个灾啊祸啊的,他都会开仓赈济邻里乡亲,不过以后不会啦。”
柳今一慢慢跟着:“怎么呢?难不成他因为女儿死了,又被那陈书吏毁了名声,所以和县衙门不对付,从此以后再也不行善救人了?”
“他死了。”这次是代晓月在说话,她一边上阶,一边沉声道,“这案子了结后没多久,南宫家就在夜里遭逢十几个土匪洗劫,钱财粮食没了不说,连南宫老爷也被人砍死了。”
尤风雨点一点头,似乎觉得还不够完整,又补两句:“砍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我老爹看过尸体,说若不是有滔天的仇,绝砍不成那个样子。”
柳今一问:“这南宫家住城郊啊?”
代晓月说:“住城内。”
柳今一道:“那晚是在过节还是在打仗?”
“没过节也没打仗,就一普通夜晚。”尤风雨摸兜,“那天我的鸡崽子快死了,我把它抱上床捂了半宿也没救回来。要是在打仗,我就睡地窖里了。”
柳今一停在阶下,手搭着栏杆,斜过半身指向衙门的方向:“两个县门夜里上锁,不运军粮,又没修筑要务的时候,不说皂役班差,就是替补的快手民壮也会轮流防守。”
她换个方向,又指向县城墙:“出了这里,不管往东还是往西,每隔三里就会有一个哨所防卫,只要有风吹草动,半个时辰内必有狻猊军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