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宋昭无事人一样与九鸣同桌而食。
两人沉默地用完膳,默契地谁都没有再提“百金来偿”的事。但宋昭知道,那话她必须同九鸣解释清楚。
可如何说,她还没想好。若直接拿来百金捧到九鸣面前,他会不会直接连她一起扔出去?
或者只说那日只是疯话,会不会让他觉得自己吝啬小气?
若她就是拿钱砸他,让他陪自己春风一度,会不会显得自己不够庄重,也看轻了他?
夜幕降临,宋昭犹豫不决,始终拿不定主意。好在九鸣并未再提,她踌躇着便没有走。
软榻边的紫檀小几上,散落着几本旧书与一副和田玉棋盘。九鸣斜倚在青缎引枕上,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便搁在一旁。修长的手指又拈起一枚墨玉棋子,与自己对弈起来。
宋昭提着裙角挨着他坐下,瞥了眼棋盘上的黑白两方阵营,厮杀正酣。
她未做打扰,顺手从案头抽了本《六韬》,拿在手中翻看。
书页翻动间,一缕青丝垂落在九鸣执棋的腕上,像极了棋局中未定的劫争。
九鸣垂眸,瞧见她安安静静地看书,问道:“七小姐喜欢研习兵法?”
“也不是很喜欢。你的心愿不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吗?我查查看,如何才能实现。”宋昭一本正经道。
其实她就是找个借口赖在九鸣身边罢了。
九鸣似乎轻笑了一声,未再理会,继续专注下棋。
宋昭左右看了看,从旁的地方拿来一柄烛火,放在小几旁,又将其调亮。
“你眼睛还没好,不要太费神,不若我读书给你听听?”宋昭认真道。
九鸣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偏过头捏着黑子举棋不定。
宋昭只当他答应了,高高兴兴翻出《六韬》的守国篇,朗声道:“文王问太公曰:‘守国奈何?’太公曰:‘斋,将语君天之经,四时所生,仁圣之道,民机之情。’王即斋七日,北面再拜而问之……①
许久未看书,又是读这种拗口的文章,甚是枯燥无趣。宋昭没读几页,便心不在焉起来。
她脱掉鞋子,爬上软榻,半跪着伸手扳过九鸣的大腿,让他放平。又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九鸣,随即躺下,将头枕在了他大腿上。
“你专心下棋,我歇一会再读。”宋昭说着,将书拿在手中,翻来翻去,准备找一篇不那么拗口的来读。
九鸣慌忙捏住自己的衣袖,生怕盖在宋昭脸上。大腿上一阵灼热袭来,当场让他僵了身子,一动不动。
宋昭则拉开他的衣袖,甜甜道:“夫君,你们兰溪都有什么好吃的点心?你从前在家时,都喜欢吃什么?明日我亲自给你做可好?”
坊间都说“欲得郎心,先饪佳肴”,本姑娘连灶台都下了,他应该会感动的吧?宋昭心里道。
九鸣低头瞧她一脸天真的模样,眼神不禁瞟了一眼她的手指。晌午洗衣服还娇惯地说手指冻伤了,这会子又打算亲自做饭了?若明日手指上再划开个口子,是不是也要他负责?
“君子不耽口腹之欲,不必亲自下厨。”九鸣干脆地拒绝了她。
“难道你就不想尝尝家乡的味道?我想寻一位擅长做兰溪菜的厨子,专门给你做菜。”宋昭急忙补充道。
“不必麻烦,浪费……”
九鸣本想说浪费钱财,可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宋昭却听懂了话音,遂又想起了那个“百金来偿”的结。便拉了拉九鸣的袖子,嘟着嘴,似嗔似怨道:“原来你是在生这个的气。我画舫中的那话的意思,并非看轻你,我只是……只是……”
她突然红了脸,一双眸子也悄悄染上了红晕。
“只是什么?”九鸣放下了棋子,伸手揽住她的肩,将她往上拽了拽,防止她掉下去。
宋昭却顺手就攀上了他的腰,得寸进尺地赖在他怀里,将头埋进他胸膛,闷闷道:“那日那般情景,已经很是失礼了,情急之下,那般说……只是怕你不要我了……”
这话真真假假尚不清楚,但瞧她羞怯的模样,九鸣几乎当真了,却还是质疑出声:“你们叶府是专做药材的,像‘醉春风’之类的毒物,你竟不知如何解吗?你荷包里的药呢,也不能解吗?”
九鸣权当自己不知道护心丸的事。
“荷包里是护我心脉的药。我自小心脉有损,是以常备此药。‘醉春风’药效很烈,寻常解毒的法子没有用,况且我有心疾,只能与你……如此才能不伤身子。”宋昭解释道。
见九鸣沉默,似乎不信。宋昭只得拿出杀手锏,摇晃着九鸣的手臂,用撒娇的语气道:“反正你我已有婚约,迟早都要在一起,只不过早一日罢了,若你在意,不如我们提早办一场婚礼。”
“只是这样一来,我父兄赶不上吉日。你愿意吗?还是说你不愿意?是不满意我们的婚事?还是不满意我?”
宋昭想着,她与九鸣已经生米煮成了熟饭,再说那些也应当顺理成章了,还需计较吗?
“但自古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高堂不在,你父兄未回,如何能提早成亲?”九鸣道。
宋昭眼睛一亮:“这么说,你是答应我们成亲了吗?既然答应了,为何还在生我的气,那百两金子,我给你就是了。”
九鸣呼吸微滞,眼神随之黯淡下来:“若那日我没有出现呢?这不是百两金子的事情。”
宋昭仰起头,神情坚毅,语气诚恳,一字一顿道:“若你没来,我就跳进湖中,即便是我毒发而亡,也不会让旁人占了我去。”
“你信不信我都不打紧,我那日说与你有婚约,便是认定了你。还有就是,我只要你,也只能是你!”
她的眼睛直直望着九鸣,不躲不闪,说出去的话铿锵有力,不似作伪。
“为何一定是我?”九鸣垂眸,心中却已起波澜。
宋昭莞尔一笑,“因为我喜欢你啊!”
闻言,九鸣忽然眉峰一挑。昨夜执着地想要寻找的答案,就这么被她轻飘飘地说了出来,显得昨夜自己辗转难眠成了笑话。
明明昨日,她对赫连信更心动,不惜与他演戏让赫连信吃醋,在赫连信走后还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碰都不准自己碰,如果那都不算喜欢,他这又算什么呢?
一夜夫妻?露水情缘?
喜欢,怎么能这般随意就说了
出来。心意,怎么能这般宣之于口。她嘴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九鸣忽然冷了脸,将她扶起,冷漠道:“夜深了,七小姐还是回去吧,再待在外男的房间,不成体统。”
宋昭觉得莫名其妙,明明刚刚还很温和,怎么一下子又翻脸了呢?真是阴晴不定!
她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迅速在心里过了一遍,她有说错什么吗?难道还是百两金的事情?
宋昭不甘心,抓住九鸣的手,急着辩驳道:“你放心,我说话算数,百两金绝不会少你的,不信,我可以给你立字据。”
“你在说什么?”九鸣皱眉。
“我这就去写。”
宋昭转身来到后面的书案前,摊开宣纸,刚要落笔,却被九鸣一把夺了去。
“胡闹,”九鸣气道,那些床笫之间的玩笑话,怎么能堂而皇之地写出来?她是单纯呢?还是故意为之?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就是不肯信我。”宋昭委屈至极,声音里都带着哭意。
九鸣转身就走,衣袖却被宋昭拉住。宋昭眼泪汪汪的,不肯松手。
九鸣咬了咬牙,将她抱坐在书案上,目光与她的眼睛平齐,认真问她:“你当真喜欢我?非我不可?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与我重修旧好,再续画舫之夜?”
宋昭红着脸,咬着下唇,点了点头,一滴泪珠,夺眶而出。
“你这般委屈,是你说了谎话。你的心告诉你,你并不喜欢我,也并不是非我不可,所以你才会哭。你、走吧……”
“不是的,不是的,你听我说,我……”宋昭忽然泣不成声,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明明自己一直处在上风,为何突然形势急转而下,九鸣就不信任她了呢?
“不必再说了,喜欢不喜欢,只有你的心知道,你问问你的心。再看看你今日所为,是喜欢吗?还是刻意逢迎。喜欢一个人,会是这么做,这么说吗?”
九鸣背过身去,任凭宋昭哭到哽咽,僵硬着身子不肯回头。
宋昭再没脸待下去,哭着跑了出去。
她扑进茯苓怀里,大哭道:“我又搞砸了,九鸣简直是个油盐不进,阴晴不定的家伙,我不要他了。让他明日滚出府去。还找什么灵草,让他瞎了算了!”
茯苓道:“小姐又说气话,这点挫折怎么能难倒我们英明神武的世子爷呢?明日你这般……再不行,我们就这样……”
宋昭哭花了脸,却还是道:“那我明日再试试。”
“九鸣,我们来日方长……”
第28章 赠百金一个炙热的唇便压了下来
宋昭重整旗鼓,重金求得一位擅长做兰溪名菜的厨子,耐心学了大半日,终于做出一道雪霞羹。
此羹用芙蓉豆腐加莼菜,辅以高汤,再用新鲜的红芙蓉花瓣做点缀,红白相映,卖相甚是不错。
只不过豆腐须得切成蝉翼般轻薄、雪片般晶莹的薄片才行
宋昭练了许久,勉强能看得过眼。
期间,她一度想放弃,可想到九鸣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又不甘心示弱。
只得踏踏实实亲自动手,定让他感受到自己的诚意,所以耐着性子坚持了下来。
于是,午膳时,西院的餐桌上,便多了这道雪霞羹。
早膳是九鸣独自用的,午膳时忽然多了许多菜,九鸣神情微松,眸中有了期待之色。
可他左等右等,并未见到七小姐的身影。本想问问常青,又想到叶府下人的嘴,都跟缝了丝线一样,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暗暗思索昨日那番话,是不是说得重了。
又望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肴,和对面空落落的座位,举着筷子没了食欲。
草草吃了几口,就让人撤下去了。并未留意那道雪霞羹。
常青立在一旁侍候,眼睛忍不住往那道羹上瞄。
他去厨房取菜,可是亲眼看到七小姐做出的这道菜,怎么公子连看都不看一眼呢?
可惜七小姐不让他说,白瞎了七小姐的一片心意。
常青回去复命。
宋昭却不气馁,自我安慰道:“不打紧,或许他不爱吃豆腐,我再换个别的。”
随后,厨房里又叮叮咣咣响个不停。
晚膳时,九鸣餐桌又多了一道藕粉圆子。这回,九鸣倒是用了,却也只是浅浅尝了一口。
这边宋昭得了消息,暗自叹气。
“小姐莫急,”茯苓轻声道,“今日这两道菜,或许不合顾公子的口味,但也该让他知道是谁的手艺。否则,岂不是白白辜负了小姐的一番心意?”
宋昭思索一番,这才道:“也对,所谓暗香盈袖无人识,终是明珠投暗,总得让他明白才是。先前不说,是盼着他自己发现兰溪菜,问起来历,才好让常青不经意提起是我亲自做的,此乃上策。可他没有发现,就不得不换个法子提醒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