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如此,薛皇后又岂会自责难过,缠绵病榻那么多年。
“这个我知道,只是验证一下自己心中所想罢了。”
……
寅时的更漏刚过第三响,宋昭照常进宫伴驾,却被小黄门拦在了太极殿外。
“参议郎请留步。”小宦官将拂尘横在朱漆门槛前,恭恭敬敬道:“陛下口谕,今日南郊祭天大祀,请参议郎随太子殿下同行。”
宋昭握着手炉的指节一紧。铜炉镂空处溢出的暖香忽地散了,只剩指尖一片冰凉。按制,天子不亲祀时,近臣当留守宫禁拟写祝文,哪有随储君祭天的道理?
“臣,领旨。”宋昭未敢多想,领旨谢恩。
朱雀门外的寒风扑面而来时,宋昭终于看见了太子的仪仗。
萧钺立在玉辂前的背影比雪松更峭拔,玄色冕服上的山纹在火把中起伏如真,九旒玉藻被风吹得斜飞,像悬在颈后的剑穗。
黎明尚未破晓,南郊的圜丘祭台已笼罩在一片肃穆之中。
太子缓步登上三层高坛,身后百官屏息,唯有礼官的唱和声在旷野中回荡——
“迎神——”
燔柴坛上,干柴烈火骤然升腾,浓烟直冲灰暗的天际。
宋昭正立在圜丘东南的观礼台上,看见玄色冕服被寒风掀起一角,十二章纹在火炬下隐隐生辉。
太子跪于昊天上帝神位前,额间触及冰冷的青砖,耳畔是太祝拖长的祝祷声:“嗣天子臣某,谨遣太子昭告于皇天上帝……”
坛下雅乐骤起,六十四名舞生执羽而舞,广袖翻飞如雪浪。
宋昭的目光刚要移开,却瞧见赫连信一身暗绯官服,立在圜丘之下,手握佩剑,目光灼灼望着祭台上的身影。
远处,一名身着皂衣的小吏疾步而来,眉心拧成川字,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赫连信身侧,弓着身子附耳低语时,袖口不住地颤抖,目光频频瞥向祭台方向,喉结上下滚动着,似有千钧重担压在心头。
赫连信眸光一沉,握着剑柄的手指忽然攥紧。官服在风中纹丝未动,只略一摇头便将小吏满腹话语尽数挡回。
小吏张了张口,终是颓然退下。
赫连信转而望向祭台,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又松,那绷紧的肩线忽然卸了力道,恍若雪崩后终于显露的松枝。
宋昭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捧着手炉却仍旧觉得冰冷一片。
她的目光再次追随上太子那道挺拔的身影。火光跃动间,看见太子捧爵的手稳如磐石,酒液倾入燎炉时腾起的白雾模糊了其面容,唯有冕冠垂旒在风中轻晃,珠玉相击之声清越如磬。
“礼成——”
宋昭长舒一口气,祭天仪式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望着渐渐散去的众人,她心中却仍有一丝不安如游丝般缠绕。
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祭天这般大事,关乎国运民生,纵是再丧心病狂之人,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众目睽睽之下作祟?
可方才那小吏仓皇的神色,赫连信瞬间绷紧的神情,还有祭台上的太子……种种细节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闪回。
“阿宴,”袁子昂推了推她,“想什么呢,喊了你好几声。”
“抱歉,”宋昭回神,“袁兄唤我何事?”
袁子昂左右瞧了一眼,低声道:“也没什么事,这不是好几日不见你了吗,你现在都是御前的参议郎了,可不能忘了我!”
“放心吧,忘了谁也不能忘了袁兄!”
话音刚落,便瞧见一个面如冠玉,气质如尘的公子,朝他们走来。
“袁兄,宋世子,原来是你们,”那人朝他们拱了拱手,“江某的马车坏了,不知道能不能同你们挤一挤?”
袁子昂忙道:“江世子客气了,我今日骑马来的,”说着望向宋昭,“阿宴,这是镇远侯世子江绪,字怀瑾。”
“江世子,”宋昭上前施礼,“那日在梅园的暖阁里,我们见过。”
“哦,那日啊……”江绪恍然,掩面笑道:“那日我可出了大糗,宋世子你就忘了那日吧。”
宋昭遂想起那日他投壶输了,红着脸要去与姑娘搭讪的情形。
“什么糗事,阿宴你快同我说说。”袁子昂两眼泛光。
宋昭忙道:“袁兄,太子殿下的玉辂已经走远,我们需赶紧跟上。”
支走袁子昂,江绪冲宋昭感激地笑了笑,“我们也别世子来世子去的,多麻烦,我比世子年长几岁,能同袁子昂那般唤你一声阿宴吗?你唤我兄长便好,或者喊一声怀瑾也成。”
“兄长。”宋昭从善如流。
江绪
“哎”一声,答应得干脆利索。
宋昭满腹疑问,却悉数压在心底。
马车上,江绪自来熟地与宋昭闲话家常:“我听说阿宴有个姐姐是吧,好巧,我正好有个妹妹。只不过小妹自小身子不好,成天待在绣楼里,不爱见人……”
宋昭附和着,不明白他为何说起这个,难不成想让她做镇远侯的女婿?
“……阿宴,我们也算熟识了,改日我下帖子,请你来我府上坐坐,府上刚好请到一位厨娘,很会做南州的菜式……”
哪有那么多刚巧?
江绪热情得太过了,令宋昭透不过气来,只得借口如今父亲还在大牢,她不方便四处走动,拖累镇远侯。
江绪却认真道:“这怕什么,我父亲最是敬重忠勇侯的为人,阿宴放心,这次祭天之后,按照惯例会大赦天下,侯爷的事,应该也快了。”
“但愿如此。”
宋昭撩起车帘,目光望向仪仗前方的玉辂。
今日,萧钺的目光始终未落在她身上,似乎真的忘记了她……
第65章 选妃画像太子批阅,你从旁整理抄录……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永庆帝握着朱砂御笔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未落。笔尖凝聚的一点朱砂,在赫连信的名字上方微微颤动,仿佛一滴将落未落的血。
“陛下,影卫来报,祭天大典一切顺遂!”内侍大总管延吉躬身立在御案三步之外,语调轻扬,眼底带笑,“太子殿下已在回宫的路上了,约莫再有小半个时辰便能到。”
永庆帝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将朱笔搁在青玉笔山上。
“那孩子……还有救!”他看了一眼奏折上赫连信的名字,轻声喟叹。
延吉佝偻着脊背,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陛下虽未点明那孩子的身份,可他心底早已雪亮,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是将头颅沉得更深,任那无声的叹息在殿内回荡。
“宋晏呢?可跟着一道去了,他们……就没有说上话?”永庆帝问道。
延吉忙摇了摇头,“宋世子一路追着太子殿下的玉辂,太子殿下始终未回头,大典中两人离得远,应是未寻得机会。”
永庆帝闻言眉头微蹙,指尖在龙纹扶手上轻叩:“太子素来重礼,祭天这等大事自是容不得半分差池。”
他抬眼望向殿外,阳光恰好穿过云层洒下来,不觉扬起了嘴角,“朕记得去岁祭天,他在圜丘坛前整整跪了两个时辰,连衣摆结冰都浑然不觉。”
延吉低声道:“陛下明鉴。今晨寅时太子殿下便已沐浴更衣,在太庙前执圭而立。礼部呈上的祭文改了七遍,殿下仍亲自誊写到五更天,连朱砂溅在袖口都未察觉。”
延吉觑着帝王神色,“太子登坛那会儿,正赶上大风,世子站在下首,隔着九重仪仗,怕是连殿下的面儿都看不清。”
“一个两个都不让朕省心,太子还在这个节骨眼上选妃……”永庆帝沉吟片刻,“选妃的名录,礼部可拟好了?让他们速速呈上来。这事就交给宋晏去办,朕这个参议郎,可不是让她躲在偏殿喝茶的。”
“那还不是陛下皇恩浩荡,舍不得宋世子辛苦。”延吉笑道,陛下爱屋及乌,心疼自己的儿子,哪里舍得让太子的心上人吃苦。
永庆帝则轻哼一声,“就这样还拢不住她的心,忠勇侯还是太娇惯孩子了。”
延吉眼里闪过一丝精明,附和道:“听说忠勇侯与侯夫人伉俪情深,可惜侯夫人早早病故,如今侯爷膝下就这一个孩子,娇惯些也是人之常情。”
永庆帝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柔弱的身影——那是薛皇后在世时,身边常跟着的庞家嫡女。她总是低眉顺目地坐在一旁,说话声如细雪落枝,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就这样一个柔软的女子,被他指给了战功赫赫的忠勇侯,成了拉拢庞太傅和一众前陈清流文臣的棋子。
不承想,她早早病故了。倒是忠勇侯,伤心难过至今不娶的地步,她的一双儿女……
“延吉,”永庆帝忽然抬首,深沉的眸光穿过殿内袅袅升腾的龙涎香,“七年了……那孩子,可还能醒来?”
延吉心领神会道:“老奴愚钝,但老奴知道吉人自有天相,既得陛下照拂,想必终有枯木逢春之日。”
帝王指节叩在案上,“大赦的圣旨这时候应该到正阳门了吧,宋世子如果知道忠勇侯不在赦免之列,不知道会不会失望,估计还会在心里埋怨朕几句,道朕出尔反尔。”
延吉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宋世子应该能理解陛下的良苦用心。”
永庆帝重新拿起朱笔,在奏折上落下一笔,而后递给延吉,“拿去给中书拟旨吧。”
……
正阳门外,明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路公公手捧鎏金云纹的明黄圣旨,拂尘一甩,尖细的嗓音刺破寒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代天行祭,上承昊天神恩,下恤黎民疾苦。今仰遵天意,俯顺舆情,特颁恩诏,大赦天下!凡奸盗诈伪、凶杀逆伦等十恶重罪不赦,其余囚徒,尽皆宽宥!”
山呼万岁的声浪如潮水般涌来,宋昭随着众人伏地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石砖上。
寒意顺着肌肤直钻进心底,父亲此刻正在死牢之地,不在此赦之列。
她早知会是这个结果,可当赦令宣读完毕的刹那,胸口仍似被重锤击中,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她死死攥住朝服下摆,勉强压住喉间翻涌的酸涩。
她悄悄抬眸,正撞上玉阶之巅那道垂落的视线。
太子居高临下望来,目光如寒潭映雪,深不见底。
四目相接的刹那,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旋即归于沉寂。
那眸色似淬了冰的墨,冷得教人心头发颤,仿佛他们从未相识,更不曾有过那些花下相拥、共枕而眠的往昔。
赫连信将两人的神情收在眼底,他上前一步,挡住了太子的视线,低头关切地问宋昭:“冷吗?这个手炉你先拿着,刚换的新炭。”
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一个小巧精致的手炉,塞到了宋昭手里。
“手这么冷,快拿着暖一暖,你怎么去了祭台?”他随口问道。
宋昭不自然地抽回手,手炉的暖意贴着掌心,低声道:“陛下有令,不得不从。”
袁子昂与江怀瑾一左一右围上前来,说笑着今日祭典的排场。
宋昭唇角噙着浅笑应和,眼尾却不着痕迹地扫过玉阶……那袭玄色冕服早已不见踪影。心口突然像被塞进一团浸了醋的棉絮,又酸又胀地哽在喉头。
萧钺转身离去,宽大的袖袍下,控制不住的手紧紧攥着玉圭冰冷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