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知道了她的心意,将消息传给父亲。”
“朝廷当时对各地的势大藩王极是戒备,宇文家族拥兵自重,更是当中最受朝廷忌惮的一家。对我裴家,虽不至于到那样的地步,但裴家手中也有兵权。父亲顾虑重重,考虑再三过后,劝姑母以大局为重,还是另觅良缘为好。”
“姑母答应下来,母亲便拒了婚事。不想很快,世子竟自己私闯长安来寻姑母。他无召入京,若是被人知晓告到朝廷,又是一桩罪名。”
“那一日,我见姑母带上一柄她前次外出之后便多出来的匕首,出去了。当天在她回来之后,世子也消失,再也没有别的任何消息了。”
“这件事后,姑母便自请回往河东。母亲本想带着我陪她一道回去,奈何朝廷不允,我母子无法离京。我送姑母出京之后,生活慢慢恢复平静,直到又一年过去了——”
裴世瑛顿了下来。
“那是我小的时候,全部平静生活的结束。也是这世上许多人平静生活的结束。”
“自那之后,大乱真正到来。”
他闭了闭目,沉重地缓缓说道。
祖堂内寂静无声,裴世瑜一动不动。
停在祖堂门外的白氏不禁也悄然怔住了。
自她与裴世瑛相识并相知后,无话不说,彼此之间,从无隐瞒。
关于弟弟的身世,在二人成婚相互信任之后,裴世瑛便将事告诉了她,也略略说了下前因后果,但仅此而已,并未多谈。
因此事涉及故人长辈的隐秘,个中详情,白姝君就算感到不解,也不敢且不便多问。
她没有想到,往事竟会有如此一段热烈却又哀婉的前情。
宇文纵的父亲死去,葬礼才完,朝廷便以封官为由,命宇文纵速入长安。
十七岁的宇文纵杀掉传旨太监,在蜀地起兵,悍然叛出朝廷。
从那一日起,本就动荡的皇朝如被施了一道催命符,朝崩溃的结局狂奔,再也无人能够阻止。
“……几年后,到我十岁时,父亲遭人诬告下狱,我与家中在长安的男丁悉数跟着入狱。母亲病弱不支,姑母回到长安,助力母亲奔走,设法探监。所以后来,才会有姑母拿着宝剑站出来力挺我北上迁往河西一事。”
“后面的事……你大体也知道了。”
裴世瑛望向依旧跪地的弟弟,轻声说道。
许久,裴世瑜双目通红地抬起头,望向裴世瑛。
“阿兄。”
“那姓宇文的当日在拦下你们之后,是不是……”
仿佛接下来的字眼极为耻辱,以致于叫他无法启齿。
“他是不是……胁迫了姑母,姑母才会有了我……”
终于,他似是从齿缝根里挤出这一句话,说完,双手已是死死握拳,深深抵陷在了双膝之上。
见裴世瑛立刻似欲开口,他截话:“你不要为了安慰我,说一些欺骗我的话!我早已成人,我要知道实情!当着列祖列宗之面,阿兄你告诉我原原本本的实情!”
裴世瑛一下沉默了,与弟弟对望片刻,再次开口。
“姑母当时是在深夜瞒着我们所有人独自去的,谁也不知究竟发生过什么。你若定要我说,这便是我所知的实情。”
“但是有一件事,我也想叫你知道。”他接道。
“姑母必定是不希望你与天王为敌的。姑母留给你的那把匕首,你知它的名字吗?”
“因鞘上镶有觜参二宿的纹样,故名双宿。”
“如今你也知道双宿的来历,应是天王早年赠给她的信物。倘若她真的痛恨天王,又怎可能一直留着他的东西,甚至要将它转给你?”
随他话音落下,祖堂内复转寂静。
“虎瞳,阿兄自己,另外也有一句话想告诉你。”
片刻后,裴世瑛再一次开口,加重语气。
“不管你父亲是谁,你永远都是裴家的好儿郎,更是我裴世瑛最值得骄傲的好兄弟,此生唯一的亲兄弟!”
“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他的声音不大,却是金声掷地,字字入耳。
裴世瑜抬起红眼,凝望着他,唇边露出一缕淡淡笑意。
“多谢阿兄,我亦是如此。今生有幸,我才得遇阿兄,与阿兄你做了兄弟。”
“我没事了,阿兄放心,叫阿嫂也不用为我担心。”
“请阿兄容我一个人再在这里待上些时候。”
这种时候,倘若弟弟会像裴世瑛所想的那样,放声痛哭乃至狂怒提剑要去杀那宇文纵,裴世瑛反而会更放心些。
唯独此刻,他如此平静,平静得完全不像是他所熟知的弟弟,裴世瑛怎肯离去。
他上去劝道:“你病体未愈,听阿兄的,你先随我回去,把身体养好,别的无论何事,都不是大事……”
裴世瑜却转过脸,双目投向前方神台,唇角紧抿,再也没有半点反应。
裴世瑛无奈停下,出神片刻,忽然觉察妻子静静停在门外的身影,走了出去。
夫妇不敢再扰裴世瑜,缓缓行至庭院的出口处,裴世瑛转过头,又望一眼祖堂里那道依旧那样直挺挺跪着的影,对着妻子低道:“阿弟这里你先替我留意一下。我想起来有点事,去趟旧宅便回。”
白姝君并未多问,立刻点头:“你去吧,这里交给我。”
裴世瑛感激地朝她点了点头,匆匆离去,出门上马,连夜往旧宅赶去。
第110章
裴家叔祖裴隗如今就在祖地。
前次重责世瑜, 虽说是循家法而施的惩戒,包括受刑的裴世瑜,也是心服口服, 对他非但没有半点怨恨之情, 事后还特意去拜望过他,但裴隗心中却颇感不宁。
他戎马半生,唯一的儿子早年随他在河西作战之时不幸被俘,为求生而诈降,在逃回来后, 被他视为裴家之耻, 不顾众人求情,也亲自下令斩杀了,以致孤寡至今。
随着年事渐高,身体衰败, 他本就日思隐逸,在那事过后,归心愈切。便在不久前, 裴世瑜动身出发去往青州后,道出了想要卸职迁回旧居以守望祖地的心愿。
叔祖不但辅助父亲多年, 为守住河西出过大力, 更不像另些族中长辈,在裴世瑛年少之时恃功,一味以辈分压人, 认可他的能力之后, 便全力加以支持。
敬他铁面无私、德高望重,想到他如今孤身一人,裴世瑛自是盼他留在身边, 以便奉养,也曾再三挽留,但因他态度坚决,只能答应下来。
翌日清晨,裴家祖宅里的仆人开门,见是君侯到来,急忙出迎,听他问叔祖,忙应说,一早叔祖便骑驴出门,应当是往祖坟方向去了。
裴世瑛门也未入,下马便找了过去,快到的时候,看到一道身影拄杖立在沟坎之畔,正眺着祖地的方向,黑驴放在一旁吃草,一眼认出正是叔祖,加快脚步走去。
裴隗不知思甚,十分入神,连裴世瑛走近也未察觉,直到他出声呼唤,方转脸看来。
“叔祖怎大早便独自来此?”
裴世瑛快步到他面前,恭敬地行礼。
裴隗拄杖走来,面带笑容地拦他施礼。
“昨夜睡得早,醒来无事,便骑驴出来赏景。叔祖打了一辈子乱仗,没想到老了,还能得如此清心,全托世瑛你的福啊!”
裴世瑛忙道:“叔祖谬赞。若无叔祖多年来不计得失始终助力于我,怎能有我今日?论享福,该是我享到叔祖的福才对。”
裴隗摆手:“你乃长房长孙不说,自小资质也最为拔萃,裴家希望全在你的身上,叔祖不助你,助谁去?”
“你前些时候不是刚来看过我吗,怎今日又来?潞州新近投诚,你哪得如此多的空闲总来这里!叔祖在此很好,你不必挂心,更不用愁叔祖无人说话。顾朴谦夏衡这些人三天两头来,不是陪我品茶,便是一道下棋,叔祖这里不怕冷清。”
“这样便好,世瑛放心了。”
裴世瑛牵过驴子,一边伴着裴隗慢慢往回走去,一边将此次自己去往潞州招抚官民的经过讲了一遍。
裴隗频频点头。
“对了,虎瞳这趟出去,时日也不算短了。可有他的消息?”
听完裴世瑛讲述潞州之事,裴隗仿佛忽然想起,问道。
“我过来,也是想将虎瞳回来的消息告诉叔祖。”裴世瑛应道。
“虎瞳也已回了吗?”裴隗点头,“他的事进展如何了?可是与那公主一道回了?”
裴世瑛摇头,将公主的事略略讲了一下。
裴隗叹息一声。
“毕竟是李家之女,身份特殊,不能与虎瞳同心。何况先前出过那许多的事,颇为不祥。原本叔祖也不便多说,那女娃确非虎瞳良配,如今她自己去了更好,对虎瞳,对我裴家,反倒是好事。他一向听你夫妇的话,你二人劝劝他,勿再执着。”
裴世瑛默然伴他继续前行了几步,道:“说到虎瞳,我倒是记起二十年前的旧事。”
“何事?”
“当年姑母艰苦跋涉到了河西,生下虎瞳,体力不支,只能寻了当地一位牧人家的健壮妇人,托她一道喂养。那妇人刚生完孩子,不便外出,虎瞳也暂留在了那里。姑母后来病情加重,思念虎瞳,我过去将虎瞳连同那妇人一道接来,不料路上风雪受阻,一待便是七八日。待我终于赶到,姑母已是没有力气说话了,好在终于见到养得很是壮实的虎瞳,这才安心去了。”
他慢慢停了脚步。
“叔祖是姑母最后托付事情的人。当时,姑母除叫叔祖向我转交匕首,是否还有别的遗言?”
“事情太过久远,我当时年纪也小,如今想起,竟有些记不清了。恳请叔祖仔细想想,再和我说下当时的详情,可好?”
他看着裴隗说道。
裴隗一怔,跟着拄杖停步,狐疑地看他一眼。
“世瑛你何意?怎的突然又想起问此事了?”
“不瞒叔祖,虎瞳这趟出去,也知道了他的身世。”
“什么?”
裴隗惊讶,但很快,摇了摇头,面露感慨之色。
“前次那宇文纵追来此地,我便知此事怕是瞒不住了,虎瞳必会知晓。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怎的,是宇文纵那厮自己忍不住,这就迫不及待告诉了虎瞳,要将他认回去?”
裴世瑛微微蹙眉:“从我前次与天王见面来看,我觉他应非如此莽撞之人。或另有隐情,也是不定。”
裴隗再次摇头。
“都是命!我本道他只被李家公主的事所扰,不料竟还有此事!他怎样了?怕不是喊打喊杀了吧?”
“阿弟尚可,比我预想得要好,只是人在祖堂里跪着,不愿起来,问了我一些当年的事。如我方才之言,我当时年纪太小,有些记不清了,故来这里,劳烦叔祖再想一下当时姑母是如何交待的。”
裴隗不再发问,拈须静默了片刻,道:“侄女将我叫去时,已经很是虚弱,说怕等不到你与虎瞳回来,先将事交我,万一不及,叫我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