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混乱的喧嚣声中,何尚义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吃惊不已。
天王此前对那裴家少主的态度转变之大,一度成为众人闲暇之时的谈资。
都说天王不记前仇,极力延揽。
自然,也就招来部分人的忌恨。
譬如太保宇文敬,便是当中的一位。
他在从前本就因那公主,对裴家这位少主生出过嫉心。
如今天王又对他器重至此地步,太保愈发嫉妒,此也是人之常情。
刘良才与太保关系一向亲近,这回他之所以如此坚决攻战,除了立功心切,与太保也难保一定就没有关系。
“提防他的箭!”
何尚义又被响在耳边的一道呼声惊醒。
借附近的火光,何尚义看见那裴家少主从背后一把摘弓,一面疾驰,一面挽箭,果然,朝着自己的方向射来。
对方向他一口气发射数支连珠箭,全然是不射死他绝不干休的态势。而军中的弓箭手却因他纵马穿行在队列之中,担心误伤到了自己人,不敢胡乱放箭,叫他抓到了机会,一面冲阵,一面闪避攻击,伺机放箭。
几支箭后,仗着马速,转眼竟冲到距他不过数丈的地方。
裴二最早曾在大营之中刺杀天王,差一点得逞,对刺杀手段必是驾轻就熟。
何尚义不明白自己和他结过什么大仇,疑心他或是将自己错认作刘良才,眼见他牢牢盯住自己,仍朝这边纵马冲来,不禁头皮发麻,一时也顾不上别的,在亲兵的掩护下,慌忙往后退去。
谁也没有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他再次挽弓搭箭,何尚义也以为他又要射自己的时候,突然,只见他转过身体,放出了箭。
箭向着另个方向飞去,嗖一声,穿过人隙,钉入了刘良才的胸前。
刘良才方才已上了马背,发觉裴二在千军万马当中追着何尚义,犹豫了一下,实是厌恶何尚义,便暗示手下人不必过多出力,做做样子便可。
他没有想到,对方真正的目标,竟是自己。
刘良才的腹部中箭,箭簇穿破甲衣,力道虽已被卸去不少,依然插入了肉中。
他痛呼一声,身体一歪,险些摔下马背。
周围的亲兵赶上,七手八脚将他扶住,有人牵马护着他离开,有人冲上来,挡杀裴世瑜。
裴世瑜已纵马已他近前了,整个人从坐骑的背上腾身而起,高高地立在马背之上,又一脚踢飞一个冲到龙子面前的士兵手里的刀,足尖登着对方的肩,用力一跃,整个人仿佛苍鹰击空一般飞起,一连越过数人头顶,最后扑在了刘良才的身上。
在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他拖着刘良才翻下马背,在地上一连滚出数圈。
停下后,一道剑锋,抵在了刘良才的脖颈之上。
“退兵!”
在他的耳边,也随之响起声音。
刘良才没有想到,自己竟接连两次失手,先后落入人手。
他清晰地感到,插在腹中的箭簇因了方才的翻滚更深地入了肉,痛得他脸孔微微扭曲。
他抬目,对上了从头顶上方射下的两道冰冷目光,略略一个迟疑,只觉身上又传来了一股惨烈的剧痛。
裴二握住箭杆,猛然发力,箭簇朝他腹深之处,继续插了下去。
“刘将军,你若不想被这支箭搅断腹肠,那就照我的话行事。”
刘良才整个人抽搐着,豆大的冷汗不住滚落,再也坚持不住,示意亲信照他吩咐行事。
“全部退后!”
何尚义对上谢隐山投来的两道锐利目光,瞥一眼已经痛得死去活来的刘良才,沉默了下去。
谢隐山终于吁出一口长气,命孟贺利带人上去,再次牢牢控制住刘良才,唤军医为他治伤,接着,自己转向裴世瑜,向他深深地行过一礼。
“多谢少主,今日帮下这个大忙!潞州之忧,暂时是可以不计,只是仍未彻底消除。我这就回去面见天王,请天王彻底收回成命。可否请少主也随我一道,再去见天王一面?”
谢隐山言毕,见裴世瑜并未应声,只缓缓转过面来,直视于己,心中顿悟,暗叹一声,又道:“罢了,少主不愿,我也不敢勉强,当我方才不曾开口。也请少主不必过于顾虑潞州战事,这一回,天王应当是会退兵的。”
裴世瑜盯了他片刻,一字一句地道:“他为何发兵来此?你又怎知他会退兵?”
谢隐山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沉默了下去。
“是因我阿兄今夜出城与你说的那些话?”
谢隐山的心倏然一跳,迅速抬目,撞见他投来的两道阴沉目光,顿时明白了过来。
与裴家兄长在说话的时候,他必定也在附近。
“君侯确实叫我转告天王,他有意退让。”
谢隐山定了定神,说道。
“君侯心怀仁念,深明大义,叫谢某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但如此,这对少主或是裴家上下而言,也可称得上是最好的安排。”
“你所谓的最好的安排,便是以我阿兄的退让为代价?”
他的脸色青白,声音颤抖得厉害。
不止声音,他整一个人,也似因着身体里某种正在受着压抑的强烈的情绪,害病一样,开始颤抖起来。
“少主你怎的了?”
谢隐山被他骇人的模样惊到,叫了一声,下意识欲伸手相扶,却见他僵硬地转过脸来,死死地盯着自己。
“我的兄长,凭什么要将创下的基业拱手让他?他有什么资格去受?”
“少主你听我说!”谢隐山急忙解释。
“天王百年之后,少主成继业之人,到了那个时候,两家不但早已化敌解仇,更是水到渠成,如同并作一家,这不是极大的好事?令堂若是地下有知,必定也会倍感欣慰!”
他的话却换来了一阵瘆人的冷笑之声。
裴世瑜僵硬地转面,目光掠过面前这一支一眼望不到边的庞大军队。
“他不是逼迫我吗?为此不惜兴师动众。所谓伏尸百万,血流漂杵,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
他终于停下瘆笑,点了点头。
“因我一人之过,害了万千的潞州军民,更害我的阿兄,要他不得不屈己下人,向他低头。”
“我实是古往今来,第一有罪之人!”
“他赢了。我遂他意便是!”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谢隐山一怔,不明所以。
一阵大风掠来,将近畔一杆插在地上的巨大火杖吹得摇摇欲坠,松明火焰狂舞不已,火星子四下飞飘,溅在他的身上,不断灼焦他的头发和眉毛,他却似乎浑然无觉。
谢隐山嗅到了毛发燃烧的焦味,正要将他从火杖旁拉开,见他动了一下,忽然抬头,朝着周围的军士喝道:“你们全都给我听着,我有一事,要叫你们知道,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他的眼底映着火杖的红光,犹如流动着一滩血水,闪烁不定,望去惨淡而诡异,然而,唇畔却慢慢地浮上来一缕漫不加意的笑意。
“我非裴家之人,更不配冠以裴姓。”
夜风将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附近每一个人的耳中,众人纷纷停下脚步,初时无不以为自己听错了,在互望几眼过后,狐疑地看了过来。
谢隐山的心一阵狂跳,此时才回过味来,转头看见周围慢慢围来了许多的军士,急忙朝孟贺利使了个眼色。
天王自是希望能够早日认回小公子,叫天下人都知道,小公子是他的儿子。
然而,绝不会是如此一种方式。
孟贺利醒神,虽还不懂裴家少主到底何意,但也明白,他要说的话,必是不能叫众人听到的。
他立刻唤来手下,正要驱走周围的人,这时,对面传来了一阵群马奔驰的轰然之声。
从潞州城的方向,赶到了大队的人马。
裴世瑛远远望见对面那道立在巨大火杖旁的身影,便一眼认出,正是他要找的人。
他的心底里,突然涌出强烈的不安之感。
“虎瞳!”
他厉声呼他名字。
“你在那里做什么?你给我过来!”
他一面不停唤着弟弟,一面奋力催马,以最快的速度越过同行而来的侯雷等人,朝前疾冲而去。
裴世瑜循声转头,看着裴世瑛朝自己赶来,笑着喊道:“阿兄你也来了?对不住你了!我大约又要叫你操心。不过,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他转面回来,不顾裴世瑛的呼唤,继续说道:“我本该姓宇文的。那个自号横海天王的人,他才是我的生父。”
夜风将他的声音传开,叫立在谢隐山周围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也送入了裴世瑛与他身后众人的耳中。
人人面露不可置信的神色。
周围更是陷入死寂,人人敛气屏声。
他唇边的笑意显得愈发浓了,环顾四下,神色从容。
“怎的,你们不信?你们没有听错。宇文纵,他就是我的生父!”
“横海天王,英明神武,威震四海;三军所到,敌者无可抵挡,旌旗所指,河山尽在他掌。他攻城略地,无往不利,叫黎庶共仰,同沐恩光!我何德何能,上天竟叫我有如此一位了不起的父亲,实是我莫大的荣幸!”
“信王你看如何?”
他歪着面,转向了谢隐山。
“我这样,他应当会满意了吧?”
言罢,他仰天大笑起来,又转为狂笑。
笑到最后,眼角已是渗出泪光,他却仍是止不住,继续地笑。
裴世瑛停下了马,闭了闭目,随即转头,叫身后之人全部退开。
侯雷等人怎敢再多停留,早就气都不敢多透一口了,忙带人撤回,远远地避开。
对面,谢隐山醒神过来,立刻也命孟贺利将人屏退。
孟贺利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慌忙应是,领人驱退了周围那些惊疑不定的军士。
片刻过后,方才围满人的旷野上空空荡荡,只余了一地烧得只剩些残火的松杖,点点火光,散落满地,如星子一般,明明灭灭,发出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