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如羽毛一样被甩下马背,落到了道侧的斜陂之上。
山风卷着碎石擦过耳畔。天旋地转间,不知撞断多少灌木,最后重重砸进一片松软的草陂里,这才被托住,停了下来。
一阵眼冒金星。后背传来的撞痛更是令她险些昏厥过去。
才稍稍缓过来些,迷迷糊糊,她下意识便摸向腰间,摸到那熟悉的物件,知小金蛇没事,这才松了口气。
在夜枭的啼叫声里,她闭着眼,等待疼痛消去。
头上传来了隐隐的呼唤声。
"公主!公主!"
是瑟瑟那充满焦虑的呼唤之声。
李霓裳勉强撑起半边身子应答,声音尚未完全出口,便已消散在了夜风之中。
瑟瑟的声忽远忽近,又慢慢远去,想是她寻错了方向。片刻后,彻底消失。
李霓裳放弃,在及腰的荒草里再蜷卧片刻,感觉力气终于恢复了些,想要起身,惊觉一条腿上传来阵阵刺痛之感,摸索时,才发现膝已磨破,手上也沾了些黏物,自然是血。
万幸,今日的伤,只是皮外伤而已,不会有别的问题。
她终于爬回到了道上。
全身到处的疼痛感,反而刺激得她眼睛发红。今夜那原本折磨着她的种种不安与矛盾之感,已是消失。
事已至此,就算前方刀山火海,也不可能叫她回头了。
这个天王,管他该不该死,先将消息送到了再说。
最不济,只要他还有半点道义可言,想来也没脸皮再做出如先前那样极限施压的禽兽之举。
她看了眼天生城的方向,略沉吟,掉头而行,很快遇到自己那匹在道上徘徊的马,上马,快到方才遭遇追兵的地方,看见两匹尚未跑散的无主战马驮着断裂的皮鞍经过身旁,其中一匹的辔头上还挂着半截断臂,血珠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啪嗒之声。
李霓裳慢慢停马,目光扫视前方。
月光照出对方倒在道上的七歪八扭的几具尸首。她看见自己的一名护卫也俯在地上,不明生死,另一人后背抵着道旁的山石,正用断刀奋力架住对方最后一人劈下的刀。血顺着石棱流淌。最后一名护卫应身负重伤,正无力地仰在一具应是刚被他杀死的对手身上,他应想爬去救助同伴,却是无能为力,连翻身也难以做到,只能用绝望的目光,看着渐渐乏力的同伴,即将遭人屠杀。
李霓裳立鞍落地,走了过去。
几步外的地上,斜插着一柄不知谁人遗落的刀,微卷的刃口沾满草屑与凝血。她抄起刀。对方已拽住她护卫的发髻在往后扯。他的咽喉将要撞上刀锋。
绣鞋落地,细微的步声越来越疾。
就在那人察觉转头的刹那,刀尖从他背后第三根肋骨旁的位置,一刀捅入,插在了心脉之上。
李霓裳双手握柄,继续猛绞了几圈。刀刃切断心脉的震颤,顺着她的手腕蔓延而上。
那人身体因剧烈的痛楚应激而痉挛起来。当看清身后人的模样,圆睁的眼里,满是不敢置信的目光。
李霓裳拔出刀,带出的血箭溅上了她的面庞和颈项。
这一个刹那,令她恍惚想起了许多年前,她还是小孩时,那个终其一生或将锁她的在她身上打下了深刻烙印的漆黑夜晚。
身前的人扑倒,压在了护卫的身上。
“多谢公主——”
护卫被她从尸体下扒出时,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用虚弱的声音,感激地低唤了一声。
李霓裳沉默地扶他靠坐,用刀从自己干净的衬裙上割下布条,将他还在不停淌血的伤腿紧紧扎裹起来,将刀塞入他的掌心,让他看护同伴,等着救援,接着,片刻也没停留,便再次上马,朝着天生城疾驰而去。
剩下这段路,再无任何阻挡。她一口气赶到天生城的大门附近,远远便见门前有火杖的光在闪烁。
数里之外,隔着山岗与树林,山麓口附近发生的那一场厮杀的动静,分毫也没有传到此处。
周围静悄悄,只闻远处一年到头刮不绝的肆虐山风声和几道凄厉的枭啼之声。
营门内的轮班换岗刚结束不久,外面发出一阵动静,有人来到营门之前,扣动门环。
早有守卫发觉了,举着火杖探身出去察看,见是宇文敬身边一个副将带着几人到了,听到他说奉太保之命,有急事来寻孟贺利。
几人得过吩咐,今夜公主可能到来。
公主没来,倒是来了太保的人,也不疑有他,挥动门旗,指挥人打开营门。
副将等在门外,紧紧盯着大门,暗暗吞咽了一口口水。
在他身旁,黑黢黢的林中,早早已经埋伏好了人手。
按照计划,等到门开,自己带人进入,出其不意杀死这几个营门附近的守卫,控制营门,接下来的事,便将按步骤迅速推进。
他看着缓缓开启的大门,慢慢握紧藏在袖中的匕首,朝跟在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正待入内,忽然此时,身后传来了一道呼喊之声。
“当心!”
“是我!李霓裳!他们有诈,要放火烧死你们!”
这声音骤然响在了营门两侧的峰谷之间,在这深夜的时刻,回声扰得附近林中夜鸟齐齐从巢穴中惊飞而出,在林梢头上盘旋,发出阵阵此起彼伏的聒噪。
门内的几名守卫相互对望:“公主?”不过只一个迟疑,迅速拔刀,戒备地冲着门外几人喝道:“怎么回事?公主说的可是真的?天王今夜也在城中!你们胆敢作乱?”
方才上前,发现守卫并非闲兵老卒,而是孟贺利的人时,这副将便已有些紧张起来。
此刻更是做梦也没想到,天王今夜竟也在此,整个人当场便定在了原地。
此时他身后两侧的林子里,起了一阵杂乱的窸窸窣窣声。
他登时醒神,猜知应是同伙见事不妙,丢下自己已在争相逃跑,想到天王之威,自己竟如此送上门来,一时肝胆俱裂,又瞥见身后同行的几人绷不住,早就掉头,撒腿在跑,知自己若是不逃,必死无疑,转身便也狂奔,一头扎进林中。
守卫急忙要去通报,才转身朝里奔去,迎面看见一道身影从营门附近的值房内疾奔而出。
“怎么回事?真是公主来了?”
因天王也在,孟贺利今夜便在营门附近过夜,一是值守,二也是暗盼公主能来,如此,自己便可迅速迎她入内。
方才他在屋中假寐,隐隐听到外面仿佛传来了公主的呼喊之声,状极不寻常,迅速出来察看情况。
守卫急忙将方才的事说了。孟贺利神色微变,举着火杖奔出,赫然看见一道身影独自立在下方的一片石阶之上,正是李霓裳,急忙奔到她面前,这才看清,她正在喘息,模样狼狈不堪,不但衣裙,连脸上竟都染血,不禁吃惊。
不待他问,李霓裳便将事的经过简单讲述了一番,又道:“陈七他们,还有我的人,此刻应当都在山麓口附近!快去救他们!”
孟贺利惊怒万分:“多谢公主通报!公主放心!我这便亲自带人下山!”
他正待去通知朱九,见他也已闻声奔出来了,将事交待几句,呼来人手,迅速整装,燃起火把,很快,领着一行人离去。
朱九派人到营门的附近搜查了一番,得知陈长生的人都已经作鸟兽散,考虑到城中今夜已无人手,那些人也不可能逃远,便暂时放下,毕恭毕敬先将李霓裳请入营中,吩咐剩下几人守好大门,随即亲自送李霓裳来到她前几日住过的那地,唤来两个粗使仆妇,面带歉意地说怠慢她,请她自己暂时在此歇息,有事可使人来呼自己。
“公主安心。一有消息,我便通知。”
李霓裳知他是要回天王那里。但见他只字不提天王来此就是为了等见自己的事,想到孟贺利先前的话,未免疑惑。
不过,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事。
此刻她实在没有半点多余的力气,再去应对那个令人又厌又惧又不能坐看他这么死去的天王。
朱九走后,仆妇很快送来热水、吃食、干净的里外衣裳,连伤药也齐备无遗。
偌大的一个天生城,此刻真正空荡荡,只剩天王与那朱九,几名守卫,还有自己这里的这几人。
她草草洗了下脸和手,换去破损溅血的外衣,胡乱处理了下膝腿等处的外伤,便叫跟前的仆妇都散去,靠坐在床榻之上,等待消息。
瑟瑟和陈七等人下落依旧不明。她的身上到处在痛。心里的一团乱麻,更是始终无法真正得以理清。
慢慢地,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沉重疲倦还是压了下来。
她微微歪过头去,半睡半醒,在打盹间,听到耳边仿佛迸响起不知为何的急促之声。
她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睛。
烛火依然静静燃烧,照亮她所在的这间华屋。
她以为是幻听,定了定神,想下榻出去,看下有无外面传回的消息,才动一下,发觉四肢和后背愈发酸痛起来。
她咬牙,慢慢挪动身子,正在适应这疼痛感,那阵方才将她惊醒的急促奔走的脚步声,已是连路,响到了门前。
“公主!不好了!营门那边起火!”
李霓裳听到一名仆妇在外喊道。
她一个激灵,疼痛也忘,翻身便下了榻,飞快奔出,打开门,惊见营门的方向竟真的蹿起一片火光。风中飘来一股难闻的焦臭味。
这几年没少接触战事,这种气味,她自然不会陌生。
这是火油燃烧的味道。
她浑身的寒毛陡然直竖。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所想。在仆妇发出的惊慌喊叫声中,那片火光迅速蔓延,突然,轰然一声,随着一团巨大的火焰冲天而起,营门那一带便连成了一片数丈高的火墙。
大火冲天燃烧,红色的火光仿佛烧沸的岩浆,沿着天生城往里的通道,开始一路不停地迅速向着城内蜿蜒而来。火势又借风,愈发熊熊。很快,吞噬了营门周围的一片营房。
天生城的内城不大,大部分营房鳞次相连,今夜风向朝内,更有火油助燃。
用不了多时,这一整座山营必将陷入火海。
李霓裳怎会想到,今夜这一场原本以为已经消除的火,竟还是这样烧了起来。
她无暇多想这火究竟是如何起的,“公主——”方才去察看情况的朱九已从火场附近退了回来,正朝她疾奔而来。
“快走,先往里退去!”他嘶声力竭地吼。
李霓裳怎不知火场厉害。
站在她立足的地方,隔着段距离,也已能感觉到热风在不断涌来,后背阵阵发热。
她急忙和仆妇一道朝里奔去,直到来到天王居所所在的那片高地之前,已是无路可退,这才停下。
朱九紧随而至。
此时李霓裳竟还是不见天王出来,再也忍不住,问:“天王呢?他已走了吗?”
朱九扭头看了眼身后的火海,神情焦灼万分。
“天王他醉酒了!”
“什么?”
见她露出吃惊的表情,朱九解释:“天王今夜原本来此想等公主,不见公主,便又独自喝起酒。先前信王在时,还能劝几句,信王不在,卑职劝不动,也不敢劝。他……他这几年酗酒越发厉害了,身体也——”
朱九终究是不敢对天王的举止有过多置喙,迅速改口,让李霓裳在此稍候。
“我先去叫醒天王!”他转过身,沿着石阶几步并做一步地上去了。
书房中酒气浓重,几只酒坛大多已空。屋中之人此刻仍是醉卧不醒,丝毫也未察觉外面正在逼来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