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人的热气逼得崖头近旁的杂木和枯草也纷纷发焦。
恐怕很快,这里也将全部陷入火海。
“好了!”
朱九吼了一声。
“快!天王你快下去!我在这里给你守着!”
他话音落下,却见天王不动,只指了指李霓裳:“她先走罢!”
“峰壁陡绝,风大,她一个人力气也不够,不可能顺利下去。你随她一道,护着她下。她身子轻,你二人应当问题不大。”天王又如此补了一句。
朱九显然做梦也没想到天王如此安排。
“天王!”
他的额头不停地绽着热汗,惶急之下,再次噗通下跪。
“就算护着公主,也该是天王护着公主,与公主一道先下!”
“你以为孤不愿吗?”
天王吃力地慢慢抬了抬自己那条血臂。
“已是折了。半废之人,如何保证能带她一起下得去这种地方?”
见朱九似还不愿,他的脸色瞬间转为阴沉:“莫非你是想害全部人都一齐死在此处?还不给孤照命行事!”
“待你们下去后,孤自也会尽量再下!”顿了一顿,他又说道。
朱九如何不知,照这火势蔓延的速度,恐怕只能容第一拨人下去了。
天王若是一个人,独臂或也勉强能试。但带着公主,确实或是有些难。
留下的,应当是等不到第二趟机会的。
他眼含热泪,重重叩首。
天王微微颔首,顿了一顿,接道:“你带公主下去后,万一若是等不到孤,那便是孤已没了。孤活在世上,诸獠慑威,被迫敛爪,倘孤宾天,消息传开,恐虺蜮都将腾嚣于九阙,到时妖魔兴风,不但中原大乱,南方诸人,不久必也会卷土重来。”
“你先压下消息,称我因今日之祸在养伤,不见任何人。绝不能让他们知道孤已死去,包括自己的那些人!在死讯没有确证之前,纵然有所疑虑,料他们也还不敢公然乱动。你速速暗中通知谢隐山回来。他是个有本事的人。你告诉他,孤的话,他若想自己上位,便去新城孤的书房,坐床之上正对的中央顶棚内,有孤早先藏在那里的传位手谕。他可出其不意杀死反对者,再凭此手谕号令诸军。如何做,他自己应当清楚,无须孤多说。他若无意此道,那便随他了,想如何做,便如何做吧。孤既已死,又后继无人,也就管不了那许多身后事了。天下沸鼎、兆民化鱼,自然会有天命之人现身拯难。”
“是。卑职记下了。”朱九咽声道。
“小女娃,对不住你啦!”天王接着转向一旁的李霓裳。
“这回将你叫来,险些害你年轻轻轻,陪我这老酒鬼死在这里。原先说的事,你若实在不愿,便就此作罢了。此番你若能逃生,我只盼你日后代我向裴家老大说一声,将这东西和她放一起罢!她当年既不肯丢掉,我便当她是愿意的!”
他从身上摸出一柄鞘上镶嵌着古老宝石的匕首,用他没有受伤的右臂,递给李霓裳。
见她定定立着,眉头微颦,似在费力思索着什么,没接去,脾气竟也前所未有得好,丝毫不见怒色,只示意朱九代她接了。最后看了眼几名早已面如土色的仆妇,微微叹了口气。
“你们忠诚服侍,却落得这个下场。放心吧,谢隐山会善待你们的儿子,加倍予以补偿。”
仆妇们早便知,今日是必定要死在这里了,还能如何,泪流满面地跪地,叩首道谢。
至此,天王好似再无任何牵绊了,从腰间拔出佩剑,直指头顶穹苍,纵声长笑。
"想我宇文纵这一辈子,世人有的福,我享透了,没有的福,我也享尽!仇敌尽伏在我的脚下,功业不敢自比太华,但孤活着时,当世也是无人能及。将来史官,想必也会记我宇文纵的一笔,至于如何评判,就算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巨寇恶王,那又怎样——"
他略艰难地抬起受伤的另臂,手指捏剑,双手合并发力。“锵”的一声,长剑被他从中折断,化作了两截。
"比起所谓有德平庸之辈,岂不更叫后人记得真切?大丈夫不过也就如此了!可惜此刻无酒,否则当真快哉!”
他的笑声盖过仆妇们的泣声和朱九的哽咽声,几冲九霄层云。
“天王!”
朱九再也忍不住,也是泪流满面,怆然再次下跪。
“不用拜了。你带公主走!”
天王不再看他,用半截断剑撑地,略蹒跚地走到了系着绳梯的松前,慢慢盘膝,对火坐了下去。
炽热的风拂动染血须发。他将断剑横在膝上,神情看起来异常平静。
李霓裳自认得后,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如此平静的样子。
“我想起来了!这里还有一条通出去的路!”
李霓裳转目,对上了朱九迅速投来的两道目光。
“还记得我第一次到这天生城吗?天王要杀我,裴二郎君救我,带我走了一条当时只有他知道的密道。后来那条路的出口应被信王堵住了,但此刻容我们进入,在那里避过这场大火,应当问题不大!”
她飞快地说道。
第133章
朱九望向李霓裳所指的方向。
那位置处在最为偏僻的后营旁, 下风口的末端。虽然最后必也难逃大火卷噬,但离烧到,应当还有一些时刻。
惊喜欲狂之下, 他整个人战栗不已。“天王, 有救了!”他转头回来,颤着声音,大声吼道。
天王应声睁目,眼中显出来几分迷离,整个人似仍未完全醒神过来, 用断剑抵地, 撑着自己,缓缓起身。
一阵大风猛然从对面涌到,热浪迎面扑至,火团裹着火星子, 四处飞溅。在仆妇们躲闪发出的惊叫声里,天王的身形也被热风撼得歪斜了过去,人忽然变得摇摇晃晃, 看去将要倾倒。
李霓裳离他最近,下意识扶了一把, 却觉他身体沉重异常, 大半竟直接压在了她的肩上,令她整个人跟着一歪,几乎就要扑地, 勉强站住, 抬目,才发觉他人竟昏过去了,这才醒悟, 他承接木匾,不但伤了肩臂,体内血气必也牵到了,只是一直抑着不曾表露,此刻应是顶不住了。
朱九从地上飞身爬起,箭步赶上,矮身下去,将人转负在了自己的肩上。
议事堂的木梁在烈火中发出了阵阵清楚的爆裂之声,瓦片当啷啷地不断坠落在地,烟气蔽目。好在朱九熟知方位,领着李霓裳和跟在后的仆妇,从火势最小的西南角冲了出去,又一口气奔到后营。
从前便是在此地,李霓裳差一点丧命刀下,印象极为深刻。
记得前次为躲追兵,裴世瑜带她缘绳,从崖壁径直下到了下方的一条山道上,随后沿道而下。附近还有另条谢隐山等人走的绕道,同样可以下去。
朱九此时也搜来火杖,再次背起天王,跟随李霓裳上路。
她凭着记忆,一边观察一边前行,找到方向,带着人,进入了一道狭窄的岩体裂缝。
火把的光舔舐着低矮的岩顶,耳边只剩脚步和渐渐粗重的呼吸声。几人艰难地行走在犬牙交错的山体裂缝里,一路缓缓下行,终于,跟随着李霓裳,来到了当时的那个出口,却被迎面而至的一块巨石挡了去路。
当初谢隐山为杜绝隐患,用数十人的合力,才将这一块巨岩抬来,将出口堵得严严实实。
就凭他这几人之力,怎可能撼动半分。
来到这里,本也没指望能立刻就出去。只是希望在大火卷遍整座天生城后,人能暂时在这个深在山腹内的通道里避火,等待烧完,火熄过后出去。
天王方才已苏醒过来,朱九将他小心放下,解了自己外衣,铺在一块平坦的地面之上,助他卧下,再将他自己的外氅作被,盖他身上,随即在旁守护。
仆妇们见终于死里逃生,应当是无事了,彻底松下一口气,都挤坐在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不敢打扰。
李霓裳熄灭剩下的最后一支火杖,以节省照明,自己也靠坐了下去。
方才只顾寻路逃生,此刻放松下来,那满身的疼痛之感便又袭来,人更是筋疲力尽。
她也在天王的近畔坐了下去,斜倚在一道岩壁之上,闭了眼睛。
四周阴冷沁骨,她用身子暖着腰腹间的小金蛇,抱膝蜷身,将自己紧紧地缩成了一团。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耳中忽然传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一惊,倏然睁眼,原来是朱九燃起火杖,举着正朝外走去,应是去察看外面的火情了。
而李霓裳也发觉,自己的肩膝之上,不知何时,多加了一件厚衣。
她抬起头,借着火杖的余光,见远处那几个仆妇东倒西歪地靠在一起,应是倦极都睡着了。天王仍卧在附近,闭着双目,那件盖他身上的外氅却不见了。
随着朱九转过拐角,火光消失,眼前重归黑暗,但那一张惨白的脸,还是留印在了李霓裳的眼帘里。
她站起来,循着石壁摸索,来到近前,欲将氅衣重盖在那人的身上。
“我不冷!你披着!”一道低弱的声音忽然响在李霓裳的耳畔。
她没理会,将手中的衣物展开,才盖回去,察觉地上之人动了一下,似要强行推开,想到自己所遭的这一段悲惨经历,起因全是出于此人那无理到极点的荒唐要求,心中忽然一股恼火升了起来,更气自己,何以无用到如此地步——与她有着天然血脉相连的李家人也就罢了,连这个人,她竟也做不到不管不顾。
“谁要你的衣裳!还是你自己盖好罢!”她冷声道,强行将氅衣落了回去,接着便摸回到了原地,重又蜷坐下去。
半晌,岩隙内静悄悄,只闻那头仆妇畅快打起来的几道长长短短的呼噜之声。
“小女娃,你在生我的气?”
黑暗中,李霓裳忽然听到天王再次开口,问了一句。
他声音很轻,语气仿佛带了点小心翼翼的味道。不但如此,连平日自称“孤”的习惯也忘记了。
“天王言重。我怎敢如此。”李霓裳头歪靠在身后的岩壁上,眼也未睁,只淡淡应了一声。
耳畔再次陷入了沉寂。
李霓裳浑身又乏又痛,懒怠再说半句话了,以为那人就此也会自讨没趣沉默下去继续各养各的神,不料片刻过后,听到他又叹了一口气。
“你为何要给我传信?昨夜若是不知消息,我极有可能或已被那些龟孙儿烧死。我若是死了,对你不是更好吗?”
李霓裳顿了一下,实是不知该如何应答。
“你方才又何必救我性命?我也不可能因此而答应任何荒唐的要求!”
她将话驳了回去,却听近旁之人又叹了口气。
“我是怕你万一在我这里如此没了,我自己却活着,叫那逆子知道了,我便是再死上十次,他也会恨我入骨。”
黑暗中,他喃喃地低道一句。
李霓裳心微微一跳,指甲无意识慢慢地陷入手心,自己浑然不觉。
“你勿再自说自话。”她平静地道,“我与裴二郎君早便断了往来,他极是恨我。你若指望因此而从他那里博到几分感激,恐怕是要叫你失望的。”
她说完,侧过身去,背对着天王,将自己的身子抱得更紧,再次闭上眼睛。然而身后之人显是不想叫她安宁,又或是被她这话激出几分不满,只听他蓦地略略提高了音量,辩道:“你懂甚!我宇文家的人,我难道还不清楚?只要心中真的喜欢了人,便不可能轻易转变!”
仿佛怕自己这话还不足以压服她的观点,李霓裳听到他又继续低道:“譬如我与他的母亲,从前就算她不要我,乃至要拿刀杀我,我最多也就气不过,骂她几句,与她绝交而已,心中却绝不会真因此而去恨她。只要她肯回头,无论何时,哪怕只是站在我的面前,看我一眼,我便会毫不犹豫回到她的身前……”
或是被勾出某种难言的情绪,黑暗里,这声音戛然消失,直到片刻之后,再次响起。
“只要他是我儿子,我便知道!我绝不可能错!是你不听我的,自己想多了!”
最后仿佛另有所指,用着重的语气如此说道,轻轻哼了一声。
李霓裳知他的固执和自以为是,只怕世上无第二人能及,闭口不再回应。她只觉身上更加酸痛,到处都是坚硬湿冷的岩棱,硌得她找不到一个能稍微感到舒服点的休息姿势。
正心烦意乱,耳中传来朱九返回的脚步之声。光影在晃动中渐渐放大,驱散黑暗,重将这个狭长的空间显映了出来,也终于将她解脱出来。
天王在朱九的唤声中睁目,由他扶着,微微吃力地坐起,凝神听他带来的消息——这一幕几乎叫她疑心,方才在黑暗里的那段言语,全然是她自己幻听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