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说话,转身,自顾向着寝帐行去。
那妇人为他打开帐门,他弯腰入内,背影一晃,消失在了李霓裳的视线之中。
裴世瑜一进去,便沉下面,甩脱靴子,除去外衣,卷起胡乱抛下,旋即倚靠在了火炉旁的一张矮案前,一手握拳,曲肘支在自己一侧的太阳穴上,撑住了歪靠的头,微微闭目,假寐小憩。
服侍的阿姑早已领着人,将一切收拾妥当。她在旁静待片刻,见他满面倦色,示意婢女将装有鹿血酒的银瓶放到他面前的案头,自己转颈,望一眼屏风后的方向,领着人,悄然退了出去。
屏风后,王女已除妆完毕,闭目安静地卧在寝垫之上,带来的暖衾裹盖着她健康而丰美的身子。许久,不见男子到来,她睁开眼,坐起,拾起一件女袍,穿回在了身上。
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后,她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来到男子的身畔,提起银瓶,斟满杯酒,双手捧着,送到了他的面前。
裴世瑜慢慢睁目,盯着面前这一盏在杯中微微漾动的酒,一股久已不曾再有的烦恶之感,正在他的心中翻腾不止,令他几乎无法自已——不是因为眼前这名女子。
他享受了主家殷勤的款待,慰藉深受寂寞的寡女,自是理所当然。
他慢慢抬目,对上王女的目光。
她不解地望来,神情里流露出无声的恳求和委屈。
“在我来的地方,男子只能由他娶的女子为他生育后代。”
他向她柔声地解释道。
广无边际笼盖四野的沉沉黑夜,终于过去。
李霓裳在引赞安排的寝帐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夜,天未亮,昏淡的晓色里,她在徘徊许久过后,走出寝帐,看见永安已在外面站着。
他被冻得脸面发红,又大约是怕惊动了她,连跺脚取暖也是不敢,只不住地低头搓手,往手心里呵着热气,抬起头看她现身,急忙走来,陪笑低道:“公主醒了?我家少主已经走了!”
李霓裳一愕,望向那座此刻笼罩在雪雾中的白茫茫的模糊帐影。
“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他们说,他昨夜一个人走的。”
永安的声音响在李霓裳的耳边,将她的神拉了回来。
第139章
139.
天黑得极快。
肆虐了多日的暴雪在傍晚时分终于消歇, 朔风却依旧不止,如怒兽般咆哮着掠过山垭附近的一座土台。
裴世瑜闭目,静静卧在土台下的一间小屋之中。
天地之间, 除去回荡在耳边的风声, 终于再无任何杂扰。
火塘徐徐地散着余温,暗夜中放着昏暗红光。
他行了一段不短的路,终于再一次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颇觉疲倦,本早该在风声中入睡。
然而此刻, 他却依旧醒着。
左手的铸铁义指内填有绒絮, 却难挡寒气。
刺骨的凉意似渗透绒絮,侵入肤髓,整只手掌,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这片位于雪山脚的遗世之地, 仿佛也无法再叫他获得宁静之感了。
他慢慢睁目,在昏暗里继续静卧片刻,翻身坐起, 披衣开门,从马房内牵出坐骑, 踏雪而去。
这个夜晚, 另外一行人马,亦是无眠,正艰难地行走在雪野路上。
四方茫茫, 那座雪山看起来仿佛就在眼前的不远之处, 然而,想要抵达,却又是如此漫长。唯一庆幸之事, 便是大雪在傍晚停歇,风也转小了些。一行人便一鼓作气,趁天气之便,连夜赶路,于此刻,抵达此行的目的之地。
烽燧台的几名燧卒意外得酒,今夜各都喝了些,兴头不去,此刻仍聚在值屋内,共守一口火塘取暖过夜。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杂乱的马蹄声,中间夹着喊话:“这里可有人在?”
屋中有人眯眼打盹,有人已在角落睡去,发着阵阵鼾声。一名醒着的值夜老军起身,掀开积着陈年污垢的挡风帘,朝外察看,见从白狼沟的方向,来了一队人马。
天寒地冻,深更半夜,这个连他在内总共不过四五个人的荒寒之地,忽然到来不速之客,也是罕见,便问身份。
方才喊话的,是个肩宽体健面容敦实的少年,手举火杖,神情显得有些焦急。
“有位李二郎君,是否来了这里?”
他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奔到近前发问,问完,见对方没有搭话,只狐疑地打量自己和身后之人,醒悟过来,指着队伍中的向导道:“我们是从白狼沟来的!”
老军辨认出向导,知这些应是上头那边来的人,出来应话:“在的,在的!也是巧了,他也是昨日才到的。你们若是早两天来,便就遇不到了!”
少年闻言,仿佛长松出一口气,扭头望向身后的一名女子道:“他真的在这里!”
老军这才留意到队伍里的这位女子,见她坐在马背上,与左右的随从一样,浑身结满冰雪。
少年说话的时候,她摘下雪帽,露出样貌。
女郎很是年轻,火杖光跃,显映出一张生得极好的姣面,只是或因苦旅所致,眉间看去带着层淡淡的倦色。
知她应就是这一队人马的主上,老军赶忙行礼。
“我与李二是故人,来此寻他有事,请代为通传一声。”
女子神情温和,微笑着道。
老军摇头:“他不在此地。”
这一行便是李霓裳与永安等人。连日赶路,终于来到这里,又冷又累,满心以为就要见到人了,谁知又落了空。
永安一怔,反应过来,道:“你怎的一回事?方才是你说回了的,转头怎的又说不在!”
老军赶忙摆手:“贵人勿恼,方才是我话没说全。李二他确是昨日回的,不过,他在此只过了一夜,今日便往哨屋去了。”
“哨屋?”
“贵人有所不知。”
老军转头,指向让他看,“哨屋便在那地。”
沿他所指的方向,雪山余脉的尽头处,一座高岗在夜色中隐隐显出它模糊的轮廓。
这一带,春夏时节风沙狂肆,遮天蔽日,秋冬则时常雪雾遮天,怕平地目力有所不及,便在附近一处废弃的古长城旁,择地势高耸处设立哨屋,留人长年守望,以防胡骑入侵。
“往常我们都是轮流过去,半月一换,他一回来,自己便就去了。”
“这里过去,应当也就十来里路吧?”永安问。
“看着不远,实要绕道,中间还有一段谷地,至少也有四五十里路。”
永安听了,只得望向李霓裳。
老军见她眺望雪岗的方向,一双秀眉微簇,忙又说道:“李二一向独处,带足干粮,去了便极少回。贵人若是寻他有急事,我这就叫人赶去,将他叫回!”
他是此处燧长,说完扭头,招来一名跟出在旁的燧卒道:“秦老六,你和他关系好,你这就备马,去唤李二回来,就说有人找他——”
他一顿,转向李霓裳:“但不知贵人一行如何称呼?方便我们传话。”
“不必了。路不算很远,我这就自己过去,劳烦替我领路便可。”
李霓裳思忖,说道。
那日清早,发现他已于前夜离去,她便安排向导领路继续往这里行来。车辙陷雪难行,她半路弃车,与随从一样骑马上路,披霜冒雪,一路跋涉,终于在今夜赶到这里,万幸,他确实如她猜测的那样来了这里,这一趟并没有扑空。
夜长梦多,她不想再等下去,更担心又生新的变故,譬如,万一他知她追来此地再次避遁。
燧长只得应下。
这一趟出发之时,她原本的随从被天王遣走,被迫随瑟瑟回去,取而代之的,全部是孟贺利所领的人,到郡治后,孟贺利一行又全部被扣下,如今同行的,除去永安带的几人,连那名随在她身旁方便差遣的健妇,也是郡守所派。
这十数人虽对她也很是恭敬,她之所言,无不奉行,但终究不是自己人,考虑连日行路,众人已极为奔波,且全部过去的话,未免杂扰,万一惹他不悦,便留人就地整休,只和永安带着他的几人再次出发,随秦老六连夜赶往哨屋。
这老军很是健谈,路上,也不必永安发问,自己便如打开话匣子,先讲起了关于李二的事。据这老军之言,他是三年前差不多的这个时候来的,那日清早,他开门出去,按惯例去烽燧检点柴束,发现有人竟随意卧在烽台下的一个角落里过夜,随身的坐骑是匹老马,老马停在里侧,可躲风雪,他自己反倒卧在外,只拿一件大氅遮头。
秦老六叫醒人的时候,他半个人已被卷入的落雪掩埋,连头发都结上一层冰壳。
“……当时吓了我一大跳,没见过这样的人!我问他来历,他说是从白狼沟那边来此守燧的,昨夜到时迟了,就没惊动我们,自己在烽台边找个背风地睡下了。那样的天气,他竟满不在乎,也不怕自己冻死,就那样硬生生过了一夜!我管他要名牌,他拿不出来,说不小心丢了,只自称李二,我便带他进去,燧长问了他一些事,所答皆是,便将他留了下来。”
这李二到后,终日如闷嘴葫芦一样,少言寡语,对自己的过往来历,更是一字不提。
他们这烽燧的位置已够偏远了,哨屋更甚,去往那里,终日对影,方圆再无第二个人可以作伴,短时尚可,时日久了,谁也无法忍受。
在他来前,轮值去往哨屋,被视为极大的苦差,他却异于常人,来了后,自愿去往那里守望。
“我怕他一个人闷坏,有回给他送粮,叫他回来,我去替他守上几天,他竟也不回。”
秦老六摇了摇头,颇感不解,“不过,”他又说道,“论义气,李二这小兄弟是真的没话说!每回来,都会给我们捎带酒肉。肉也就罢了,酒可是有钱也没地找。知道我肩上落过旧伤,常发作酸痛,这次来,还特意给我也带了伤药,我用一晚上,就觉得舒坦不少。”
他扭臂,活动了下自己的肩膀,转头望向骑马跟在身后的来客,口里接着道,“只是可惜了,他年纪轻轻,怎会被发来这里,终日与我们这些老骨头为伍?方才听女贵人说,是李二的故交,可知他从前之事?”
守燧的这几人虽无大本事在身,但却都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军,岂会看不出来,那李二应是有几分本事在身的。
他们愿在雪山脚下长年孤守烽燧,多多少少,是因上了年纪,早消去了立功建业之心。此地虽然荒远,但只要守好烽台,便无别事,乐得天高皇帝远,每日里饱食安睡,得个自由自在。
李二却是不同,这个年纪便来这种地方,终日孤守荒隘,常人谁能忍受?
这老军很是不解,今夜好不容易有次机会,忍不住打听起来。
永安暗窥李霓裳,见她恍若未闻,只望着前方雪地,默默驭马前行,便含糊应说,并无深交。
看出来人不愿多说,秦老六作罢,只加紧行路,终于,在下半夜,将人领到了附近。
“到了,那里便是!”他遥指道。
李霓裳望去。
夜空如一口泛着幽蓝暗光的远古巨穹,倒悬在起伏不绝的冷银色的雪原与山峦之上。在荒寂得如世界尽头的雪山脚下,一座土台如断剑般,沉默地孤峙前方高岗之上。
燧卒高举火把,引李霓裳和永安往上,经过一段被朔风蚀得早已千疮百孔的长城残垣,来到那土台近前。
土台连着一座荒坍的古烽燧墩,下方有几间狭屋,可供人居住储物。
他朝着一面黑漆漆的门喊了两声,不闻应答,便上去啪啪拍门:“李二!醒醒!是我!秦老六!有女贵人到访——”
屋中无人应答。他低下头,这才看见防风锁被扣上了,咦一声,打开门,举高火杖,朝里照了一照:“怎的不在?”
门后地方不大,一眼便能看全,屋中无人。
他又转到近畔另间用作马房的屋,张望了下,依旧不见人影。
“少主!少主!”
情急之下,永安爬到土台顶上,趴在一道应是用作日常瞭望的残缺垛口上,向着四周高声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