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木案是经年的老物件, 榫头本就有些松,怎经得住这一击。一条案腿榫头折裂,案面歪斜过去, 案上盛着残粥的甑罐跟着晃动。
李霓裳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不料他也同时倾身,飞快探手过来。
双手一道落在罐上,指不慎微微碰触了下。
见面后,不知是巧合还是他刻意,她听闻的他曾自伤过的那只手, 始终侧对她的视线, 她并未得见。
直到此刻。
她的眼帘中,忽然映入一节铁指。
指碰极为短暂,一掠而过,然而, 留在她指肤上的触感,却如侵透肌肤,格外渗冷。
仿佛觉察到了什么, 他那只手顿了一下,抬目, 见她视线停在自己义指上, 唇角微抿了下,便扶正甑罐,将手收了回去。
方才的叙话, 似也被这小意外打断, 屋中陷入静默。
“你在这里,就吃这个的吗?”
李霓裳醒神过来,慢慢也缩回手, 轻声问。
“我很好。你无须多想。”他冷淡地应了一声。
“你的话讲完了吗?”见她沉默着,他蹙了蹙眉,再次出声提醒。
李霓裳仓促醒神,继续讲述当时脱险的经过。
当说到天王以身替她挡住了砸下的牌匾,负伤不轻,她鼓起勇气,看了他一眼。
他低敛着眼眸。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当日最后能够脱险,说起来,还是要谢你。若不是你曾带我走过那条古道——”
“从前事便不必再提!”他终于抬目,看着她,打断她的话。
“能脱险是你们的命福,与我何干?”
李霓裳沉默了一下,道:“我讲完了。这便是我何以会来这里,想要见到你面的缘故。天王要我将此匕送来给你。你若愿意留,再好不过,你若实在不愿要,我将它带回去便可,他绝不会为难我!”
诚然,这一点,她并怀疑。
她对那位天王谈不上有多少了解,但直觉对方此事应当不会食言。退一万步说,即便他出尔反尔,那也是之后的事了,到时她再想法应对便是。
一阵静默过后,他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起。
“你是否还有隐瞒?”
李霓裳望向他。
“他大费周折,迫你去他那里,又逼你不远万里来此,只是要你做这样一件事?”
他看着她,目光里带着审视。
李霓裳顿时想起天王起初要她做的那件事。
“怎么了?”
他似立刻捕捉到了来自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目光随之锐利起来,“莫非他真的要挟你,另有目的?”
“并不,没有!”
李霓裳心口疾跳,反应过来,当即否认。
那样的事,怎能叫他知道?
见他视线依旧落在自己的脸上,她强作镇定,避开他的目光,微微垂眸,又强调一声:“确实只这一件事!你勿多想。”
她说完,见他沉默下去,不再继续逼问,暗暗松下一口气。
酥油茶也将要煮好了。
伴着煮壶肚内渐渐响起的茶沸声,她定了定神,将匕首取回,默默收入包裹,穿上雪氅。
全部的话都已说完,她也该走了。
她向那道坐影行过一礼,低低道了声“我去了”,言毕便转身而去,行至门后,待开门低头走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话音:“东西留下。”
李霓裳倏地停步,目睫微动。
她慢慢转回头,见他的目光从火塘的茶壶上抬起,转向了她。
“东西可以留下。”他重复了一遍。
“这是因着先慈的缘故。”他接着道。
“虽然在我看来,此物并不值她留存,但无论如何,是她遗物,既又送到我的面前,我若再弃,便是对先慈的不敬。除此之外,与任何人,任何事,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
最后他看着她,冷声说道。
李霓裳静立片刻,低声应是,将匕首重新取出,走回来,再次轻置于案头,走了出去。
门外,天已亮了,永安就站在附近,张望着这边,神情有些忐忑,忽然见她出来,立刻快步走来。
李霓裳上去,才走了几步,忽然,感到不对劲,抬臂,朝袖内看了一眼。
小金蛇不见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昨夜后来,它在她的袖中。
难道是她太累,睡过去后,小金蛇自己又回到了管屋中?
她低头,又检查悬在腰间衣物夹层内的管屋,里面也是空的。
小金蛇喜暖,不大可能会在她睡着的时候独自爬出屋。最有可能,应是爬到了木案下,靠着火塘取暖睡觉,方才却因光线昏暗,木案又遮挡了视线,她没有看见,走的时候,将它落下。
141.
李霓裳的心咚地一跳,预感不妙。
她飞快转身,推开门,吃了一惊,只见小金蛇蜷踞在离他最远的案面角落里,半边身体挂在外,正与对面之人对峙。
应是感受到了来自他的压力,它的颈段绷得笔直,状若戒备,一种随时便将发动攻击的姿态,然而,李霓裳却能感觉到,它此刻应当有些紧张,一双滴溜溜滚动的小眼睛里,甚至流露出几分惶恐之色。
李霓裳望向裴世瑜,见他也神色不善地盯着小金蛇,肩膀微动,缓缓抬手,疑心他欲拔出插在案上的小刀,急忙冲了进来,紧张地朝着小金蛇发了个信号。
小金蛇看见她回来,哧溜一下,飞快地从案上爬下,朝她游来。
李霓裳迅速将它收回到袖中,这才定下心来,不料,这小东西见主人回来,胆子又大起来,倔强地露个脑袋在外,两只小眼盯着那人,口里还嘶嘶地吐信,竟似带着几分挑衅的意思。
他自然看见了,脸色一沉,神情愈发僵硬。
李霓裳急忙将它脑袋强行按入袖内,阻止它再出来。
“对不住了。方才是我疏忽,小畜蒙昧无灵,若有开罪,还请多加担待。”她赔罪道。
他未应,只盯着她攥紧的袖口看了片刻,抬起臂,将那一壶煮好的油茶从火上提了下来。
屋中陷入一阵静默。
李霓裳不再说话,正待转身退出,见他已从火塘前起了身,系上寒氅,戴了雪笠,抄剑从她身旁经过,行至门后,停了一停,转回头。
“公主。”她听到他忽然如此唤她,心不禁跳了一跳。
“偏门或能逞一时之计,但我从未听闻,有人能以邪道而成就大事,反倒是误入歧途、引火烧身者,比比皆是。”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她藏着小金蛇的袖。
“公主好自为之。”
言罢,他未再回头,俯身,走出戍屋的狭门。
李霓裳怎会听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怔住,听见他在屋外呼唤永安。
“屋中有烧好的油茶,你们喝了,暖下身,休息好便回吧,我另有事,先去了!”
“少主,等等我——”
永安大喊着,追上牵马大步行出的裴世瑜,死命拽住了他。
“你要去哪里?”
“前些天在那个地方,还没说上两句话,天一亮,你就不见了人。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你怎又要走?你究竟何时回去?难道这一辈子,你都不回去了吗?”
说到心事处,永安噗通一声膝跪在他面前的积雪地里,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裴世瑜眼含笑意,伸手将人从地上拽起。
永安觑他神色温和,胆子也大了起来,索性一屁股坐到雪地里,死活不起,双臂抱住他腿不放。
“少主,求你回去!他们说你一个人待这里……”他哽咽着,环顾四周,“你以前那样爱热闹的一个人,怎么能受得住这里的冷清?”
秦老六昨夜领着永安几人,挤在杂物间里烧火取暖,因行路疲乏,胡乱都睡了过去,片刻前,众人才被外面发出的杂声惊醒,出来,发现是李二回了。他正想出来,隐隐听到永安又唤他为少主,犹豫了下,停步,只远远地等着。
“你先起来。”裴世瑜道。
“少主你若不肯回,我就坐死在这里。我也不回去了!”
毕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外人眼里,虽能干如同大人了,但到了多年不见的旧主面前,怎还控制得住情绪,索性撒泼耍赖起来。
裴世瑜一时拿他无计。
“你给我起来,好好说话!”他眉头微皱道。
永安见他不悦,也不敢过分违逆,只好从雪地里爬了起来。
“我兄嫂、老管事、叔父、大师傅、叔祖,还有小阿皎,大家都好吧?”裴世瑜的脸色终于转霁,问道。
永安抹了下眼睛,点头:“他们都好,和以前差不多。只是君侯和夫人忙事,尤其这一年来,愈发忙,常不在家。”
他靠过去些,压低声音解释了起来。
“胡人年年犯边,总是防御,也不是办法,君侯想彻底解决边患,夫人便到处筹措粮草和军马,忙得脱不开身。阿皎小娘子一个人,有时便很孤单。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又聪明得很,知道我这回要出门,背着比她个头还要大的包袱,跟在我的身后,定要跟我出门,自己过来找你。”
他偷偷望一眼裴世瑜,见他神色渐渐转为柔和,唇角扬起一抹淡笑,精神一振,继续说道:“我问她如何知道你的……”
他顿了一下。
自少主走后,整个君侯府便无人再敢提及和他有关的事。
他偷瞥了眼裴世瑜,小心地继续道:“她说,是有回听到君侯与夫人谈及,才知道她还有一位叔父,自那以后,就总是念念不忘,听说他人在西州,知道我这趟出门就是往那里去,所以想跟出来,我自然不能答应,她闹得厉害,差点要在地上打滚,鹤儿她们怎么哄,她也不肯听,好不容易我才哄住她——”
“我跟她说,这趟出门,若是遇到了你,叫你一定要回去看她!”
永安说完,眼巴巴地看着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