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杰在冰壁旁跑动几步,纵身高高跃起,伸臂一把抓住悬在头顶的索,也被拽了上去。
此时天色昏茫,风雪愈劲,人既脱险,众人迅速穿回各自衣物,不再耽搁,立刻踏上返程。
裴世瑜在前顶着风雪开道带路,永安与李忠节骑马,一左一右,将李霓裳紧紧护在中间,行出来一段路,遇到了闻讯赶来的接应之人。
除去烽燧台的几个老军,白狼沟守备郭裕和此前被留在郡治的孟贺利一行人,竟也在队伍之中。
原来,就在十来天前,郡守收到一个消息,境内疑潜入几批身份不明的人马。
西州主道沿途,设有关卡,但在主道之外,地广人少,不可能处处设防,有心人避开卡口潜伏入境,并非办不到之事,又逢雪季,踪迹被雪掩埋,人员一时难以抓获。
郡守自然知道“李二”是谁,得知此事后,联想到此前到来的那个女子便是去找他的,怕万一有因果关联,为防意外,才应孟贺利之求,允他带人来,同时传令给白狼沟守备郭裕,命他协同兼监视。
孟贺利今日才赶到烽燧台,恰便收到了劫道的消息,心急火燎地赶来,此刻终于碰面,见裴世瑜与李霓裳各都无事,终于放下了心。
一众人全部汇合,是夜,终于在暴风雪真正抵达之前,回到烽燧。
这个地处荒边的小地方,从来没有如此刻这么热闹过,一下涌进来二三十人,吃的问题,暂时倒不是很大,除去储备,众人出来时,随身各都携着能支持至少半个月的干粮。
最大的问题,是宿。
此地统共只有那么几间房,还都不大。相对最清净的一间,自然留给李霓裳和那个服侍她的仆妇,其余人全部挤在一起过夜。
暴风雪持续三天三夜,到第四天,才终于停歇,然而紧接着,一个更坏的消息又到来。
出去的道路,被冰雪彻底封死了。
这原本也不算意外。大雪封道是年年都会发生的事,只是时间长短有别,近年最长的一次,封道达三个月之久。
郭裕带人出去探路,傍晚回来说,通往白狼沟的道已完全被冰雪掩埋,以他们的人力,最快估计也要个把月,才能勉强开出一条通道。
全部人挤在这里,男人还好,于李霓裳如此一位年轻女子,未免有些不便。
暴风雪的这几个夜晚,永安和十来名大汉一道挤在地铺上过夜,这日天快黑时,他捶着昨夜因过于拥挤睡得酸痛难消的腰,悄悄将裴世瑜请到一无人之处,建议最好将公主转到哨屋那里落脚。
“我挤挤无妨,就是怕太过委屈公主,眼杂不说,夜里连隔壁翻个身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觑着裴世瑜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永安并非夸大言辞,裴世瑜也是清楚,一入夜,男人熟睡的鼾声、磨牙声、梦话声,甚至开门在外方便的声音,皆是清晰入耳。
此处没有女眷,连方便的所在也无。虽然永安已细心地在附近挑了个合适之处,专门临时搭了一个小帐供她使用,但人多眼杂,要她如此混住至少一个月,确实不便。
他转头,看了眼不远外那间紧闭着的屋门。
这几日莫说入夜,便是白天,也极少看到她露面,除去必要的外出,从早到晚,她几乎都是闷在房内度过的。
“你去问一下。她若是愿意,我无妨。”他便应道。
永安欢喜点头,转身正要过去,忽然,仿佛想到什么,又停下脚步,转头看了眼身后,确定附近无人,方低声道:“少主,我敢和你打赌,武节那个小子要是知道的话,必定也要一起跟去。”
他与李忠节虽然年纪相仿,但彼此各不投缘,来此的几天里,除去必要交流,二人几乎不说话,即便遇见,也是大眼瞪小眼地走过去。
“那日我要是早想到那一招,我也跳下去救公主了,还轮得到他献殷勤?这也就罢了,防我跟防贼似的,连着两天,我说我来替公主守夜,叫他去休息一下,他就是不走,说什么保护公主是他职责,他这样算什么?”
永安早便猜到李忠节的来历了,按说,对方那话说得也没毛病,但提起这事,他心中便生郁闷之感,“我是肯定要同去的,但那边地方本就不大,他若再去,怎睡得下这许多人,少主你说是不是?”
“还有!公主也不知怎的对这小子尤为宽容。他私自一路从武节跟踪到了这里,如此行径,我看公主也没怪他半句!”
他正吐露着腹中已憋几天的不满,忽然发觉裴世瑜的目光并未看他,而是落在自己头顶之上,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这才看到,李忠节人竟就在烽台顶上,只是方才应是躺着,被烟口挡住,故未留意,此刻他自己站了起来,正居高临下地俯盯着自己。
永安一愕。
李忠节从台顶一跃而下,落到地上,冷笑:“说呀,你倒是继续说呀!公主乃我武节人的主上,我履我保护之责,何错之有?何况,就算不论这个,她姓李,你姓裴,敢问你又是公主什么人,凭什么我做不得,你却能做?”
别的倒也罢了,永安被他最后一句话生生噎住,什么也说不出来,脸胀得通红,只得不停看裴世瑜。
“你先去吧,此事问一下公主的意思。”裴世瑜神色倒是依旧,也未见多少波动,只开口打发他走。
永安只得悻悻而去。
裴世瑜对少年道:“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还望勿怪。”
言罢,他朝少年点了点头,转身也待离去,却听身后声音说道:“公主无论去哪里,我必定是要随在她身旁的!”
裴世瑜停步,看了他一眼。
少年丝毫不退,用带着几分挑衅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眼波闪动。
裴世瑜也未应。少年的面上慢慢显出一缕古怪的神色。
“我若是没有猜错,所谓李二,恐怕应该是河东裴二吧。”他忽然说道。
“那日一见到你,我便猜是你了。公主万里跋涉来此,就是为了见你。我虽不知她目的为何,但我知道,她是被那天王所迫,而他与河东裴二的关系,天下谁人不知?你不是裴二,谁是?”
“你听好了!”
少年的语气变得激动起来,“我不管你与公主从前如何,如今她与你已毫无干系。她如今是我武节人的主上,她去哪里,我必定是要同行的,谁也别想拦着!”
他丢下裴世瑜,大踏步地去了。
裴世瑜停在原地,看着李忠节的背影远去,这时,永安匆匆回来,说公主一口便应了下来。
裴世瑜慢慢收回目光,颔首,吩咐他去做些准备,明早动身。
李霓裳并未犹豫多久,便应了永安的提议。
种种不便倒在其次,最大的一点,是此地能够住人的地方,实在太过有限,她若一直留在这里,一人便要占住最大的一间屋。几天也就罢了,听之前的说法,至少要一个月。
既然他已通过永安之口表了态度,她若再拒,反倒不妥,去往那边,于己方便,于人也是一个方便。
事便如此定了下来,次日上路。
当夜,裴世瑜如前几晚那样,与郭裕等人同寝一屋。
郭裕应当已从秦老六的口中听到些什么,在他的面前,虽然并未明言,但开口闭口,早已不是从前那样直呼李二了,而是以郎君为称,就寝之时,更是坚持将最好的位置让给他,他若不卧,其余人必也立着不肯睡下,不止他们拘束,裴世瑜也觉颇多不便。
夜渐渐深,郭裕等人无事,早已熟睡。
这几晚,裴世瑜几次曾在风雪肆虐声中辨出几道遥遥的虎啸,猜测金奴应已尾随他来到这一带,隐在附近。
严冬之际,它的毛发愈发丰厚,不惧酷寒,本能也可叫它觅到合适的雪洞躲避暴风雪,这一点,他并不担心。
他顾虑的是金奴放归后,这两年野性渐显,明日他去了哨屋,万一大虎以为他还在此地,若贸然靠近现身,引发不必要的恐慌乃至伤亡,那便不好。
他起身套衣,蹑足走了出去,来到烽燧台的附近,看了下四周。
冰雪虽然封道,但在暴风雪停止后,考虑她也在此,为防如前几日那样的意外再次发生,夜巡依然继续。
今夜负责轮值的孟贺利不在这里,或是往远处去了。
虽然出于某种缘故,他不喜见到此人,但也不想他碰到金奴出事。
裴世瑜眺望远处,终于,隐见两道影子停在前方的旷野地里,应当便是孟贺利,便走了过去。
那二人便是孟贺利与他的一名心腹,此刻,他正在向心腹交代李霓裳明日去往哨屋的事。
裴世瑜不允他同去,只叫他留在此地。
他低声吩咐心腹,明日带个机灵的人暗随过去,在附近寻合适的容身处落脚,有事随时向他报告。
心腹起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应是。
“寒衣还有吃食都多带些。还有,一定要谨慎,千万不要叫少主人发现了!”
心腹再次应是。
孟贺利又细细叮嘱他几句,命他回去睡觉。
“我这里无事了,今夜不用你,我来守夜,你养足精神,去给我把事情办好便可!”
心腹感激道谢,正待走,忽然,似记起什么,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道路受阻,武节的信使万一迟迟等不到消息,出来惹事,日后传到公主耳中,怎么办?”
孟贺利不悦道:“我走之前便留人盯着了,此事无须你多问,我自有计较,你照我吩咐做事便是!”
“是,卑职多嘴。将军英明,早有防范,卑职先行告退。”
第145章
145
孟贺利目送心腹匆匆回往住处, 立在原地思忖片刻,吐出一口气,抬脚待也回去, 走了几步, 忽然察觉身旁似乎有异。
他微微一顿,猛地转头,影影绰绰,见那里果然竟真立着一道黑影。
“谁!”
他目中陡然掠过一缕煞气,一把按住腰间刀柄, 低喝一声, 脚下跟着上去,疾步到了近前,看清对方,发现竟是此刻他最不愿看到的那人, 脸色大变,于原地愣怔片刻,醒神, 慢慢跪地,叩首道:“卑职僭越了, 请少主人降罪!”
裴世瑜避开他的跪拜, 让到一旁,忍着心中翻涌的厌恶之情,冷冷道:“是他命你如此为之?”
孟贺利慌忙连声否认, 道绝非天王授意, 全是自己擅自做主。
“你胆子不小,无授意,也敢如此行事。”
“卑职……卑职是怕附近万一还有歹人尚未清除干净, 若再出意外,公主有所闪失,卑职回去,无法向天王交待……”
孟贺利定了定神,应答。
然而,对面之人显然并未相信这个解释,声音依旧寒若玄冰。
“你信不信?若早几年,你此刻已经没命回去再向你的主上去表忠心了!”
孟贺利顿时记起当年谢隐山遭他伤颈之事,至今记忆犹新,不由一凛,不敢再发声,只深深叩首,额头陷在雪地之中,人一动不动。
“起来!”耳边又传来一道难掩厌恶的声音。
“我问你,你瞒公主之事,是为何事? ”
事情发生在孟贺利滞留于郡治的时候,一日,他见到一名从武节赶来的信使,因对方亦是秘密潜来的,不敢贸然露面,只能寻他探问公主下落,还刻意隐瞒来历,他留了个心眼,加以周旋,方知对方是那个名叫的瑟瑟的女子派来的,长公主不幸落入崔重晏之手,武节那边的人焦急万分,无奈只能派人前来问公主计,以议对策。
在孟贺利看来,无论何事,也比不过天王的事要紧,何况那崔重晏目的可疑,谅他不敢真要长公主的命,自己这边好不容易才送公主到此,怎能因这意外中途打断。
他能有今日地位,自然也不是善茬。
以他一贯行事,获悉消息后,本想杀人灭口,就当没这回事,至于武节那边人的死活,任由它去,然而临动手前,终究又考虑到那位长公主和公主的关系,万一若真出大事,自己做绝了事,公主迁怒到主上的头上,那便不美。
再三思虑过后,他改主意安抚信使,说自己会想办法将消息传到公主那里,叫人潜伏下去,耐心等待,实则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先拖下去,却没想到方才和手下人说话,竟都入了裴世瑜的耳。
此刻便是否认,也是迟了。
他只得一五一十说出,见他听完,眉头紧皱,又惶恐道:“此事确是卑职的错,妄做主张。要不要告诉公主,全由郎君定夺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