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毕,妇人将用过的油膏留下,随即出去,取来吃食。
热气腾腾的一碗肉汤下腹,李霓裳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似的。
这妇人是郡守临时指派来的,汉话不大会说,李霓裳只能和她进行简单的日常交流,但妇人对她的照料,却很是用心,兼身体强壮,体力不输壮汉。
这几日翻越雪岭,裴世瑜一直在前紧随金奴探路。为防马匹打滑失蹄,他下了严令,不可骑马,因而大部分的路段里,马只起到装载重物的作用,人要靠双脚跋涉。她自然也不例外。虽然前后有永安和李忠节跟着,但却是这妇人时刻紧贴在她身旁,在她有需要时及时扶持,助她顺利走完了这一段最为艰难的路。
不过,即便如此,几日下来,到方才扎营之前,她的双脚早也已僵痛异常,只是不愿多事,在人前一直强行忍着,未曾表露出来而已。
李霓裳本就很是感激,更不用说,这妇人心细如发,竟看出她双脚不适,及时跟入。
倘若没有她方才的一番处置,明日她双脚的冻伤只怕更加严重。
她知当地妇人喜爱金银饰物,富户不必多说,贫家但有余钱,妇人张口,往往也能见到一二颗用金银所镶的牙,想到行囊中恰还有随身携的一点散金,便取出,全部递了过去。
妇人正在收着碗箸,明白她的意图,赶忙推辞。
“你收下无妨,只是我的一点心意,也不多。这一路多谢你,我的脚也好多了。”李霓裳微笑道。
妇人应是明白了她的意思,继续摆手,又指着油膏,回头再朝帐外指了指,说了一串话,大意说是照永安吩咐行事,自己不敢私受财物。
妇人说完,朝她躬身行了一礼,随即退了出去。
李霓裳独在小帐内又定坐片刻,忽然间,记起一件事,小金蛇还在大虎的身上,没有收回。
此事说来也是匪夷所思。在雪岭过夜的第一个晚上,大虎卧在离她小帐不远的地方,次日清早待她醒来,发现小金蛇不见了,焦急找了一番,才发现它藏身在了大虎脖颈的一圈皮毛里。原来应是小金蛇怕冷,半夜不知怎的,找到大虎那里去,躲在它丰厚的皮毛里取暖,又或是小金蛇也能替金奴止住瘙痒,大虎竟没有抗拒。
就这样,曾互为敌对的一虎一蛇似结成奇妙默契,这几天大部分时间里,小金蛇都是在大虎的身上过来的。
李霓裳坐起,走到帐口,掀开些门帘,朝外看了出去。
天色已是黑透,左右附近燃着几堆篝火。
接连几日的辛苦跋涉,令人人都是疲惫不堪。胡乱饱餐过后,众人大多已各去歇了,此刻只剩下几道身影还散坐在火堆前烤火。
他尚未休息,正独自蹲在不远外的冰溪之畔,看去似在洗手。
在他身后的一片雪地里,金奴趴卧的庞躯,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比起靠她体温取暖,大虎冬日里的丰厚皮毛对于小金蛇来说,应当更为舒适,所以这几个夜晚,除去喂食,小家伙几乎整夜都是和大虎在一起度过的。
就在李霓裳犹豫着,要不要去将小金蛇收回,忽然,一道身影朝着这边快步走来。
是永安来找她了。
她走出去,停在帐外。
永安告诉她,裴世瑜已派人去往赤骊部传消息了,明早便应会有车来接,有人会给她带路,再将她送到郡治,到了那里,她便可回去了。
“等公主明早上路,郎君与我也就走了,不再送公主啦。公主多加保重!”
永安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惆怅。
李霓裳一时不知该说何话,默然之时,耳边又响起永安的声音:“公主,你脚好些了吗?后头还有些路,若是脚冷,记得睡前自己用油膏擦,可以活血解乏。脚冻伤了,可不能立时便用火烤,那是大忌,搞不好会出岔子的。”
妇人方才显是向他提及她的情况了。
“我记下了,脚也好多了。多谢你有心!”李霓裳诚挚地道谢。
“是郎君看出你脚或冻到了,吩咐我的。公主无事便最好不过,也请早些休息吧,我不扰了。”
永安朝她行了一礼,去了。
李霓裳在原地继续立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朝冻溪的方向走去。
金奴正半眯着眼,神情显得十分惬意,似正享受着皮毛下看不见的止痒的快感,听到她靠近的细碎脚步声,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转过来一颗硕大虎头,认出是她,便又懒洋洋地将脑袋继续耷在自己的两只蜷爪上,一动不动。
他仍蹲在冰溪畔那破开的冰洞旁,俯身正用双手捧起冰水,在哗啦啦地濯洗着面颈,忽然,他仿佛有所察觉,停了下来,转过一张湿淋淋的面庞,朝着身后看了一眼,缓缓站了身,转向了她。
“何事?”
他抬起一臂,随意抹了把脸,掌心带去了面脸上的冰水,随即发问,声音如他此刻的神情,客气又不失疏离,也一如这几日他充当领队时对着她的态度。
今夜雪晴,寒月如昆仑冷玉挂在雪山之巅。如纱的朦胧光中,李霓裳看见他眉睫湿凝,尚未抹净的一层冰水残留在他线条分明的一侧颌面之上,闪烁着幽微的碎光。
“我来收回朱翅,省得它顽皮,打扰你与金奴休息。”
李霓裳微微垂目,盯着他足前的雪地应道。
他扭面,瞥了一眼金奴:“它若愿意,我是无妨。”
“随你意吧!”
顿了一下,他紧接着又如此应了一句,说完,没多做半点停留,转身,迈步便待去。
“多谢你的油膏,还有,这回给我带路,帮了我极大的忙。”
李霓裳朝着他的背影说道,见他身影停了下来,便鼓足勇气,继续说道:“永安方才和我都说了,我明日便可上路回去。这次如此顺利,有劳你了。”
李霓裳知他不会接受来自自己的谢意,多话,只怕会惹出他更多的嫌恶。
但无论他如何做想,她这边该表达的谢意,还是要说。
“公主不必如此。这回你之所以会来此被困住,究其根源,与我也算是脱不了干系。把你送回去,本就是我本分。”
“你去休息吧,明早赤骊部的人就会来接你。”
言罢,他径自去了。
李霓裳被留在了冰溪之畔。
前方身影渐远消失,她慢慢转头,望向大虎,在它紧密厚实的皮毛下,隐隐看见小金蛇探出半个小脑袋,正在静静地望着她。
她迟疑了一下,决定容它继续和大虎一道过夜,明早离去前再收。
夜渐深,小帐外篝火燃烧所发的轻微噼啪声消失,耳边彻底陷入寂静。
不知夜已过去多久,静卧中的她睁开眼睛。
远处隐隐似传来一阵马蹄之声。
那声音甚为急促,渐渐到了近前,方向似是来自赤骊部。
难道是接她的人已到了?
她飞快爬了起来,裹上衣裳,匆匆钻出小帐。
月光下,几道骑影已至近前,她认了出来,当先一人,正是当日曾替她引路入寨的那位赤骊部的人,同行的另一骑者,看服侍装扮,似来自郡治。
“我是郡守派来的信使!李二郎君可在?有急事!”
那人来不及下马,看见冰溪旁的营地,便放声呼唤,声音透出掩饰不住的焦急。
第147章
147.
整个营地的人都被惊动。永安很快奔上, 问是何事。
那人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和他说了几句话。距离有些远,李霓裳听不到, 只见永安闻言大惊, 顿了一下脚,失声:“怎会出这样的事!他在的!前半夜都在守夜,就片刻前才去歇息。我这就去叫!”
他匆匆转身,正待去唤人,迎面撞见一道身影已快步走来, 急忙迎上, 喊道:“少主,郡守那边来了一个君侯的急讯,派人找你,却遇大雪封道, 知你与赤骊部的人交好,昨夜便找了过去,恰好得知少主人在这里, 信使便连夜赶了过来!”
他冲到裴世瑜的面前,低声转述。
李霓裳距他二人最近, 却也隐隐只听到他说的一句夫人万分焦急, 也已在赶来的路上,除此之外,并不能听到什么, 只看见裴世瑜听完后, 脸容瞬间转为凝重。
很快,他回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应是在示意永安,永安会意,奔来作揖:“公主,实在对不住,出了点急事,少主与我立刻便要走了。明日一早,请公主照原定计划上路便可!”
他闭口不提何事,显是不方便外露。
李霓裳纵然心中同感担忧,却也不会开口多问,只立刻点头:“我知道了,你们自管去吧。”
她匆匆来到大虎的身边,将还贪恋皮毛温暖的小金蛇收回。
裴世瑜已翻身上马,欲待去了。
“喂!究竟出了何事?”
这时,伴着一阵骚动,身后传来喊话之声。
李霓裳转面,见李忠节手执火杖追了上来,冲着马上之人的背影喊话。
“莫非是你们的北境又起乱子?若是需要帮手,说一声,我也可以叫我祖父发兵相助!先前我们武节遭人攻打,你们发兵来过,虽最后没用上,这个恩,我们也是要认的!有恩必报,我们武节,从来不愿欠下人情!”
那人应声回首,目光在身后少年的身上停了一停。
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李霓裳错看,她只觉他的两道目光似又掠过自己,接着,朝还停在她脚边的金奴低低地叱了一声:“走!”随即再无别话,掉头策马便去。
金奴立刻从雪地里起来,一个纵身,跟上前方坐骑。
永安上了马背,冲李霓裳作了个揖,拍马也匆匆忙忙地去了。
随着马蹄之声远去,转眼,二人便转过冰溪尽头的一道雪岗,消失不见。
“公主,究竟出了何事,你可知道?”
耳畔响起一道问话之声,将李霓裳的神思拉了回来。
她转头,见孟贺利来到身后发问,应说不知,随即吩咐他让人都散了,继续休息,明早按照原计划上路便可。
孟贺利应是。
李霓裳见李忠节也走来,似要问话,朝他摇了摇头,随即回到小帐之中。
这个后半夜,她无法入眠,坐等到了天明。
次日,赤骊部的人果然如永安说的那样,如约到来。
她一坐上马车,便命自己不必再去多想别的任何杂事。
对她而言,当务之急,是先应对来自武节的那件事。
顺利抵达郡治,她立刻见了被孟贺利私扣的信使,询问详情,但信使所知也是不多,只道崔重晏如今与长公主和公主已结成死敌,他又心狠手辣,情况紧急,李长寿亟盼她能早些回去商议。
郡守或因先前出的那桩不知为何的意外,人不在城中,获悉她到,派人送她一路出去,回往武节。
李霓裳不再耽搁。
先前带出来的随行都还在天王那里,她也不愿让孟贺利送自己回武节,便接受郡守安排火速上路。
事已至此,孟贺利又怎还敢再有任何阻挠,何况天王明面上要李霓裳做的事,她也已经做到,只能拜别,看着李霓裳一行人马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