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霓裳打断她话,冷声说道。
长公主面上笑容渐渐消失,立了片刻,忽然道:“你随我来,我有话说。”
她将李霓裳领至附近林中的一处偏僻之地,转身,开了口。
“阿娇,我知你心中怨怪姑母欺骗你,只是姑母也有苦衷,姑母是怕你下不了决心,无奈这才以此名义,想叫你应下。不过,姑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你的阿弟,还有我们李家大业……”
“我若是不应呢?”李霓裳道。
“你为何不应?”长公主反问。
“姑母,我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几年之前,我曾对你说过,凡事我自有决断,绝不容姑母你再操弄于我。如今你联合一个外人,欺骗我也就罢了,你可知道,李长寿还有老宰官他们,以为姑母你当真陷入险境,想要发兵来救?我不妨和你直说,此事我不应!我先回了,姑母若是仍想留在这里,便请自便!”
李霓裳说完,转身迈步便去。
长公主看着她的背影,脸色转为阴沉,忽然,厉声道:“你给我站住!”
她追到李霓裳的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为何不肯应下此事?那个姓宇文的,他难道不该死吗?他活着一天,咱们便要受他压制,究竟何日才能实现大计?”
“是!”她重重点头,“那姓崔的狼子野心,不是个好东西,但如今情况之下,比起来,宇文纵更是该死!只要他没了,中原必定大乱,到时候,裴家,还有那个江都的陈士逊,都是咱们可以用来牵制崔重晏的力量,叫他们自相残杀,咱们先守好如今基业……”
李霓裳绕过长公主欲去,被拦了下来。
片刻后,一道颤抖之声,再次传入李霓裳的耳。
“阿娇,你知道姑母的心。若是这个世上,连你也不肯体谅姑母了,姑母这么多年忍下的一切苦楚,有何意义?姑母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李霓裳抬目。
“莫非你要姑母向你下跪不成?”
长公主神情悲切地看着她道。
李霓裳一时心乱如麻。
她闭目,片刻后,勉强按下心中纷乱,道:“姑母不必如此。此事事关重大,容我考虑妥当,我再答复。”
她绕过长公主,迈步而去。行出十来步路,身后再次传来声音。
“阿娇!”
她无奈停步,也未回头,只顿了一顿,低声道:“姑母,我着实有些累了,想先回去,休息一下。”
“姑母也无别事,只想让你先见一个人。等见完了,你想如何,姑母都随你的意。”
李霓裳慢慢回头,对上长公主的目光。
她已不复片刻前的悲切之态,看去神情如常。
李霓裳一时有些琢磨不透,迟疑了下,问是何人。
“你见到了,自然便知。”
长公主微笑道,指向帐屋。
“人就在帐中,你过去,便能见到了。”
第149章
帐中陈设华丽, 有一小女娃,看去三岁大小,相貌生得极是玉雪可爱。她正坐在铺地的一张华丽地毯之上, 一手抓着果子, 一手拿着糕点,左一口,右一口,欢欢喜喜地吃着,没等口中食物全部咽下, 又仿佛突然想起什么, 抬起头,冲着身边陪伴的一位女子含含糊糊地问道:“瑟瑟姑姑,这里便是西州吗?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见到我的叔父啊?每天总是把我关起来,和我在家中差不多, 太没意思了!不是说要带我来找我的叔父吗?”
瑟瑟在旁伴着,正仔细地为她擦去粘在嘴角的一点糕屑,听到小女娃发问, 眼底浮出一缕淡淡忧色,面上却笑着哄道:“很快了, 只要你听话, 很快就带你去找他。”
“太好啦,我终于要见到我的叔父啦!”
小女娃正高兴着,忽然看到帐帘掀开, 进来一位美人, 不禁睁大眼睛定定看着,片刻后,见美人进来后, 什么话也不说,只看着自己,神情显得有些怪异,便躲到了瑟瑟的身后,低声问道:“瑟瑟姑姑,她是谁呀?怎的一直看着我?”
瑟瑟面上的笑容消失,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李霓裳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醒神过来。
寻找叔父。三岁左右的小女娃。
还有方才最后,姑母和她说话时,脸上露出的古怪笑意……
李霓裳忽然又想起前些日在赤骊部的那一夜,裴世瑜和永安匆匆离开的一幕。
就在这个电光石火间,此前困扰她的事,一下全部明白了过来。
她几乎不敢置信。
“她是裴家人?”
李霓裳指着小女娃,问瑟瑟。她极力压抑着心中生出的巨大惊骇,但即便这样,手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瑟瑟不敢望她眼睛,只深深垂首。
沉默便是回应了。
李霓裳登时怒火中烧。
难怪那一夜,裴世瑜与永安会如此仓促地离去。
联想永安此前透露的一些讯息,也不必瑟瑟多说,李霓裳大略已能猜到经过,必是他们趁君侯夫妇忙于备战的机会,潜入河东,伺机将这一心想要出来寻她叔父的小女娃给绑了过来。
裴家人或许此刻仍然以为小女娃去了西州,怎会料到,她竟会被带到这里来!
小女娃看了一眼垂头的瑟瑟,走了出来,朝着李霓裳道:“我叫阿皎,从太原府来的。你是谁呀?你不要凶她,她对我很好的。除了她,那位长公主婆婆对我也是很好!她们答应我,说要带我去找我的叔父呢!”
再没有任何怀疑了,眼前的这个小女娃,就是裴家长兄夫妇的爱女!
李霓裳暗中呼吸几口长气,抑下心中的怒火,朝着小女娃露出笑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了出去,快步来到长公主的面前,压低声道:“姑母!你竟与外人联手,做出这样的事?”
长公主微笑:“你勿多想。你若助姑母做成这件大事,宇文纵死讯一到,我便立刻派人将小女娃送回去,保证她一根头发丝儿也不会掉。”
她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小女娃正从帐门后探出脑袋,好奇地张望着这边,便又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我也很是喜欢她呢。生的如此可爱,又机灵乖巧,整天笑眯眯的,谁看见了,都会忍不住疼的。”
李霓裳不再说话,沉默了下去,片刻后,抬起眼,朝着远处的坡顶看去。
崔重晏依然负手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正眺望这个方向。
她缓缓望向对面的长公主,道:“我明白了,请姑母容我考虑几天。”
长公主面露笑容,点头:“也好,此事也不急于一时。你这一趟外出实在奔波,我心里都清楚,你先休息几日,等身体好了,咱们慢慢商议不迟。”
李霓裳走去,牵住小女娃的手,领她上自己的马车。
瑟瑟怎敢阻止,长公主显也有些不愿,然而见她甚至没看自己一眼,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了下去。
马车朝着武节城驶去。
李霓裳很快便发现,上车与自己独处之后,这个方才一直在说话笑的小女娃,便变了一个人,她显得有些拘束,安静了下来。
李霓裳疑心她怕生,用车中的盖毯将她小小的身子包裹起来,柔声叮嘱她乏了只管靠着自己放心睡觉。
小女娃点头,闭了眼睛,然而几次,李霓裳又察觉,她在趁着自己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打量着自己。
又一次四目相对,李霓裳朝她露出安抚的笑容。
马车已驶出一段路了,她不再扰这小女娃,自己也闭上眼睛,不停地在脑海中思索着事情。
“你便是我的那位公主婶婶吗?”忽然,耳中传入一道细声细气的声音。
李霓裳睁开眼睛。
小女娃仰着头,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
她不由生出些许尴尬。
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我确是公主,却不是你的婶婶,只是认识你的叔父而已。”
“除了你的叔父,我也认得你的阿爹与娘亲。”她又补了一句。
她说完,便见小女娃望着自己,慢慢地,眼圈红了,一双大眼湿润了起来,很快,蓄满两眼窝的泪花。
李霓裳抬手,想要为她擦拭眼泪,不料她自己飞快抹了一下眼睛,接着,凑到自己耳边,用带着哭腔的语调,低声道:“我很害怕,我想回家。我想我的阿爹和娘亲了。”
她说完,眼泪便如珠子一般,不停从眼中滚落下来。
李霓裳心痛,更是愧疚无比,将她抱入怀中。
小女娃埋首在李霓裳的怀中,抽噎了片刻,终于,止住哭泣。
李霓裳替她擦干眼泪,掀开车帘一角,朝外看了几眼。
长公主与瑟瑟的马车走在前方,后面跟着随行,崔重晏则远远在后。
她闭合车帘,低声问是如何被带来这里的。
据阿皎之言,她想跟永安外出未果,很是郁闷,鹤儿等人看她闷闷不乐,想到城外春光明媚,一日便由一众家人领着她出城踏春,归家的路上,路边一株枯树因连日雨水泥土松动,倒塌下来正好横在路面,队伍无法通行,众家人都上去除障,她也下车看热闹,路边的草丛里忽然蹦出一只兔子,她被吸引,跟着钻入草丛,渐渐走远,听到身后传来众人呼唤她的声音,就想回去,不想头上忽然落下一条大口袋,将她罩住,等到醒来,发现自己已经离家很远了。
阿娇年纪虽小,口齿却十分清晰。
“我在路上走了很久,后来就被送到这里。那个瑟瑟姑姑对我倒是很好,总是说要送我去寻我的叔父,可是我知道,她是在哄我的,她们都不是好人,我很害怕,想逃回家去 ……”
阿皎的眼圈再次红了起来。
小姑娘极是聪明,连长公主也被他骗过,以为她年纪幼小全不知情,却不知她察言观色,连蒙带猜,早已知道抓自己的是什么人,方才又猜出李霓裳的身份。
李霓裳附唇到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别怕。我会把你送回去的。接下来你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阿皎用力点头。
李霓裳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加以安抚。
天黑下来,一行人回到城中,马车停下来的时候,那姓曹的老女官已带着人在等,打开车门,见小女娃卧在车中睡得正熟,便朝着李霓裳行礼,用带了点讨好的语气道:“公主好好休息,这小女娃便由老奴照顾。”
李霓裳也未多话,只看着她令仆妇将小女娃小心翼翼地抱起,自己便也朝里走去。
深夜的更鼓之声响起,越过墙垣,隐隐传入帐幔低垂的内室。
李霓裳独自坐在烛火之前,取了一柄小银刀,用熟练的手法,在自己的臂上轻割而过。
她举着露在衣袖外的一段雪臂,静静地看着自体内流出的殷血渐渐聚满小盏。
小金蛇游来,如往常那样,吸吮了起来。
瑟瑟悄无声息入内,停在一道帐幔之后,看了片刻,走到她的身后,用压抑的带着几分乞求的声音说道:“公主,难道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你再这样下去……”
她的目光停在那一支已布满深深浅浅不知多少道伤痕的臂上,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