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闭关多久?”
朱九摇头:“我也不知。”
谢隐山与他对望,突然间,若有所悟。
他慢慢松了朱九的手,低声说道:“我知晓了,这就去和裴郎君说去。”
天王的闭关来得毫无征兆。
第二日,谢隐山再次到来,被告知天王依旧未曾出关。
再一日,又是同样的答复。
他来到城外那座位于驿馆附近的小院,将今日结果说了出来。
看着对面那道僵硬的背影,他压下心中的无奈,正欲言又止,只见裴世瑜慢慢转过身来。
他面无人色,唇已干裂得隐见血口。
“裴郎君,你也勿过于心焦,待明日一早,我再去见——”
他安慰的话音尚未落下,只见他朝着自己深深行了一礼。
“我不在时,有劳信王替我看顾着些她。”
他哑声道罢,转身大步走出院门,解下马缰,跃上疾驰而去。
新城长街之上,忽然马蹄声起,一骑飞驰从城门的方向到来。
新城内除去信使邮差,余者包括官员,也不得纵马疾奔。
路人起初以为又有什么紧急驿报送到,待马上之人近些,方看清是个年轻男子,只见他紧咬牙关,颈间筋脉张布,双目笔直望着前方城北那座宫城的方向,纵马直来,纷纷避让。
宫门之前,两排甲卫正按刀而立,日光落在铁甲之上,寒光闪烁,令人望而生畏。
几名刚结束事务从宫中衙署出来的官员正从宫门后走出,低声议论天王反常的闭关,忽见一骑如电,竟从他们身侧掠过,直入禁宫。
众官愕然,还未及反应,又听身后起了一阵铁甲铿锵之声,众卫已如潮般涌入,厉声呵斥,紧追不舍。
那人策马疾行,穿过重重宫门,直至内宫广场,才猛然勒缰。
他身下的骏马长嘶,前蹄高扬。
他翻身而下,立在广场之上,环顾四周,处处飞檐叠嶂,脊兽吞吐琉璃之光,闭了闭目,便直挺挺地跪在广场中央,弯曲下他如松的背脊,面北,纳头而拜。
甲卫已追至他的后方,刀戟森然,瞬间将他围在中央。
领队意外之余,余怒未消,正要命人上去先将人擒住,忽然又觉这闯入者眼熟,仔细再看,不由微滞,略一思索,命手下不得擅动,速去通知上官。
甲卫统领朱九大步流星而出,见裴世瑜端跪于广场中央的青砖地上,四周兵刃环伺,远处,跟入的官员三五成群,向着这边窃窃私语。
朱九立刻将领队召到身畔,附耳吩咐几句。领队受命,奔去命手下全部撤退,又将那些还在围观的官员悉数驱走,清空后,下令关闭宫门。
巨大的广场之上,唯余一道笔直的跪影。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又在更漏声中一盏盏熄灭。
夜风掠过殿角的兽吻,发出低沉呜咽,那尊跪影如石像般,纹丝不动。
更深露重,霜华渐凝。他衣袍早被夜雾浸透,肩头覆上一层寒凉的水汽,膝下青砖沁出的冷意,顺着骨髓爬上。巡夜宫人提灯经过,远远瞥见那道黑影,低头加快脚步走过,只余灯笼投下摇晃的片片昏光。
东方既白,晨钟撞破夜寂静。
那青年肩头的露水在朝阳下蒸腾成雾,他苍白的脸上,凝着夜露融化的水痕。往来宫婢抱着金盆玉盏走过,碎步绕开这片仿似无形中划出的禁地,去远了,裙裾扫过回廊,又禁不住回头,侧目偷觑。
日影西斜,第三日的暮色裹着铅云压向宫阙。
伴着远处山头后的一阵闷雷之声,起初只有零星雨点砸在男子依旧挺直的脊背上,很快,连成密不透风的银帘。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汇成细流,在他的衣襟上画出蜿蜒的痕迹,很快,他整个人被浇头,从头到脚,流淌着不绝的水滴。
朱九按着刀柄,在远处的一道宫廊下来回踱步,靴底踏出的声响越来越急。当再一次转头,隔着雨帘,眺望那一道模糊的跪影后,转身,朝寝宫的方向大步而去。
殿门依旧紧闭,阿大走了出来说道:"天王伯伯还在闭关哩!"
朱九抹了把额头,擦去不知是雨水还是热汗的水痕,犹豫不决。
“那个人是谁啊?”
阿大走到宫阶下,踮脚张望广场的方向,眼中满是好奇。
他扭头,悄声问,“我看他都跪了三天了!没吃的,也不喝水。他怎么了?他不累的,也不睡觉吗?”
朱九长吸了一口气,一咬牙,迈步朝里走去。
阿大看见,慌忙冲了回来,死死抱住朱九的腰:“不行,你不能进去!天王伯伯说了,谁也不见!”
朱九发力,将人一把震开。阿大跌坐在地,却又紧跟着爬起来,死死抱住他脚,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这少年极为执拗,那年被天王从天生城的废墟带回来后,便一门心思只听天王的话。朱九一时挣脱不开,又不敢狠踹,只能膝跪在地,朝里喊道:“天王!郎君已经认错了!再这样下去,他便是铁打,也会坏掉!恳请天王慈悲,让他进来,听听他想说什么,若是不合心意,再将他赶走便是!”
他不停叩首。
阿大松手,呆呆看着。
门后依旧无声。
正这时,从外匆匆奔来一名宫卫,对着朱九禀道:“信王传信,叫朱统领你立刻送郎君回去!说是人已经接来了!”
朱九一愣,起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醒神过来,狂喜地从地上跃起,掉头,连宫卫递来的蓑衣也不接,径直便冲入雨幕,疾奔而去。
“郎君!”
他奔向广场,朝着远处那道跪影大吼:“信王叫你快些回去!”
“你要的天师——天王已接来,遣送过去了!"
他冲到近前,一把攥住裴世瑜湿透的肩膊,喊道。
裴世瑜早已僵直的脖颈缓缓抬起,雨水冲刷着他青白如同死人般的脸,鬓中的水珠簌簌滚落。
起初他的目中透出一片茫然似的光,忽然间,那双死去搬的眸子里迸出骇人的亮光。
他猛地挣动身躯,想要站起,却因血脉久滞,膝盖骨发出几声不堪重负的闷响。
才离地半尺,他颀长的身躯,便如断翅的鹤般,重重栽进积水里,额头磕在青砖之上,溅起一片混着血丝的浊水。
"备舆!"
朱九的吼声撕开雨幕。几名玄甲卫匆匆抬着肩舆奔来,与朱九一道,将他抬了上去,随即朝着宫外走去。
雨水不住拍打他仰天的一张脸。他紧闭双目,睫毛不停颤动。朱九一面吩咐手下注意脚下,一面接过另个宫卫递来的蓑衣,待将他盖住,却见他忽然睁眼,一个翻身,人从肩舆上翻落在地。
“郎君!”朱九一惊,待抢上去再搀扶他,他用沾满泥浆的手掌推开朱九,咬肌暴凸,按着地面,慢慢将身体从雨地里拔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后,朝前奔去。
雨线斜劈宫门,他跌撞着,扑向宫门外的拴马石,攥住了马缰。龙子似已感知到来自主人的战栗力量,长嘶一声,驮着他,冲向雨幕深处。
朱九追出宫门,见道上一串急速消失的蹄印,转瞬便被暴雨冲刷殆尽。
第154章
154.
暴雨倾盆, 龙子嘶鸣着,在院门前人立而起。
裴世瑜滚鞍下马,靴底踏出飞溅的泥水。他撞开扉门, 几步跨入院中, 推门而入。
屋内燃着烛火助明。榻上躺着已昏迷多日的李霓裳,在她的身前,正坐着一位清瘦的老者,在为她诊脉。老者身着葛衣,银须垂胸, 三指正搭在她的腕间, 闭目诊脉,神色凝注。
他停在门后,湿透的衣摆在地上缓缓湮出水痕,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 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倒, 重重摔在地上。
裴世瑜再睁眼时,暮色已染透窗纸。
他侧首, 发现自己躺在榻上, 身旁便是她的睡颜。
她双目阖闭,胸口微微起伏,双颊似乎也不再是此前那种令人绝望的苍白。
她应是睡去, 而非昏迷。
像是怕惊破一场易醒的梦, 裴世瑜屏息,小心翼翼地下地,走了出去。
谢隐山正与那位天师对坐在另间屋中, 谢隐山的神色显得颇为恭敬,正在亲手为老者斟茶,见他进来,两人抬头,谢隐山起身迎来,低声问他身体如何。
“我无事!”
裴世瑜走到老者面前,忍着膝痛,跪地重重叩首:"求天师救我妻子!"
他声音嘶哑,额头抵在地面。
老者示意他起身,见他不动,作罢,放下茶盏,道:"惹祸的那小孽畜,原主该是我那师弟胡经。"
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少年时,我与他曾一同求学,立志匡扶天下。"
窗外暮色渐沉,信王默默添上新烛。
天师继续道:"不想入世之后,才知一切不过是书生意气而已。朝堂倾轧,抱负成空,我凡心不死,便专心于百家之术,依旧妄想能以此再展抱负,我那师弟却……"
他摇了摇头,"他天资极高,却专研毒物,想以此操控人心。"
"他自西域引来奇蛇培毒,需用美人兰为引。此花与毒虫同源,亦是来自西域,最早乃前朝世宗年间所得的贡品,民间罕见,只在宫中有所培植,胡经为入宫,找到了我,那是时隔多年之后,我与他再次会面。只是当时,我已彻底灰心,知己不过一无用之凡人,生出去意,便出言劝阻,随后不久,我出宫离去,怎知他已入魔,在我去后,竟甘以奴身谋到入宫的机会,继而结交权贵……"
话至此,天师沉默了下去。
烛火噼啪作响,映得他面上的皱纹愈发深刻。
"前朝覆灭之后,故人零落,昔年帝都,化作墟城,胡经的一番念想,自也泡影。尊夫人的身份,我也从信王处听知一二。她自胡经处接过那小孽畜的一刻起,应便已知,会有反噬之日。”
天师望了眼内室的方向,停了下来。
“她……可还有救?”裴世瑜颤声问道。
“昨日我给她用了些保心之药,不过,也只暂能缓阻而已,想要彻底克毒,还是要以美人兰为引。”
“她自己应便有栽种!我派人去取!”裴世瑜当即从地上跃起,转身便待出去。
“少年人!”天师在后叫住了他。
“那些只是寻常药株而已,再多也是无用。”
裴世瑜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