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接过,瞥一眼,随手放下,瑟瑟与曹女官便退了出去。
“先前姑母便听人说,你在那边整日跟在那老奴身边种草切药。他可不是个什么好路数的人。我原先派过去,也只是要他给你治病而已。没想到,你病未治愈,倒是学了些那老奴的东西。”
她不紧不慢地道,从榻上坐起,略略整理了下身前垂落下来的一片卷皱的披帔,随即抬起眼。
“不错,蕙娘不是病倒,是被下了药。不过,你若以为是我下的手,那便错了。我虽是后母,也不喜那丫头终日畏畏缩缩,看去像只小老鼠,见我更是跟见了鬼似的,倒也不至于要到除掉她的地步。下药不让她开口的,是她的父亲,与我无关。”
李霓裳脑海里浮出齐王那看起来正派而威严的一张面孔,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虎毒不食子。可是有时候,没办法。”长公主悠悠地叹了口气,神情微微伤感,仿佛这叫她也想起什么久远的旧事。
“总之,此事你不必多问。你听姑母的话,回去安心待嫁。这也是为了你好。”她最后劝道。
李霓裳一动未动,足底生根,只盯着对面自己的姑母。
长公主与她对望片刻,轻轻摇了一下头。
“你既执意要问,那便叫你知道!如此也好,你心里有底,到时不至于毫无准备,万一若是因此出了岔子,反倒不好。”
长公主沉吟,斟酌如何开口。
“齐王之所以如此,是因情势。情势变,不得不变。”
她将崔蕙娘误听秘事的经过讲出。
“……他做梦都在想着南下,怎肯放过如此一个送到面前的机会。蕙娘是万万不能用了,只能是你。”
片刻前的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一股彻骨的阴冷之意,自李霓裳的足底升起。
她的眼前掠过一道仗剑恃险领她走在绝地里的身影。雪松之下,傩面之后,一张飞扬的少年的面容。
他们这些人,怎就敢如此笃定,那少年肯踏入他们设下的这个陷阱?
仿佛知她心中此刻是何念头,长公主接道:“此事,你这里自是无须担心。裴家那里,他们本就答应了婚事……”
她看一眼霓裳。
“我也问过瑟瑟,那少年人对你应当颇有好感。至于他裴家与先帝的那点事,本就是个误会,早便澄清,先帝后来也已尽力弥补过了,天人可鉴,以裴家祖训,又怎会执着与一点旧事,罔顾河西与青州之民的愿望?况且,你乃圣朝嫡出的公主,素有美名,下嫁裴家,当是他裴家的荣耀……”
李霓裳已听不见姑母在说甚了,她盯着对面那两片不停闭合的红唇,打了个寒噤,猝然间,转身拔腿便走。
“你这是何意?难道你也和那蕙娘一样,不肯从命?”
“我告诉你,阿娇,崔蕙娘可以不从,你却不能不从!”
身后,姑母的声音冷冷响起。
“你竟无知无觉吗?你已足够幸运了!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已去侍奉一个老得可以做我祖父的男人了!你以为我便愿意?你是圣朝公主,我也是!怎的,你天生便要比我来得高贵?”
足上如被钉连住了利箭,李霓裳顿住。
“当时我也不愿嫁那老男人。我恨不能死去。可惜我死不了,我连死的资格都没,只因我是公主。阿娇,要怪,就怪我们运道不好,没有生在从前的圣朝里。如今我不过是要你走个过场,事毕,崔重晏依然对你忠心耿耿,你还有何不满?姑母哪里对不住你了?”
“当日不是我弃了我的儿,你能活到今日?不是我护住你,你会是如何的下场?这么多年,我寄人篱下,委屈求全,好不容易,眼见便要有些希望了。此事,已到如此地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若不从,崔昆岂肯干休?圣朝又如何复立?姑母为圣朝,为你,所受过的全部屈辱和痛苦,便如此白白地付诸东流?”
“霓裳!姑母本以为,你不是一个如此不明事理的人!”
寝堂内静悄了下去。
片刻之后,长公主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
“阿娇,你看看,是谁来了?”她的言语又变得温软许多。
李霓裳慢慢抬眼。
瑟瑟领着一位少年,不知何时入的寝堂,停在一处角落内。少年看去十四五岁,容貌清秀,十分瘦弱,正用他怯怯的目光,在偷偷地看过来。当发现霓裳望去时,他迟疑着,终于,仿佛鼓足了勇气,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唤她:“阿姐……”
霓裳定住了。
“他便是你的阿弟,珑儿啊!”长公主柔声道。
“几日前他便到了,因旧年受过太多的苦楚,身体极是虚弱,就先休养了几日。你也是,刚回,也需休息。姑母原本就打算这两日便叫你姐弟见面的。”
李霓裳朝他一步步走去。李珑睁大眼睛看着,忽然,挣脱开瑟瑟,朝她扑来,跪在她的脚前,抱了她的腿。
“阿姐!当年我们从焚台下来,又遇流兵,我和阿姐散了,我本以为,往后我再也见不到阿姐的面了!”
李珑仰面伤心哭了起来,忽然,他记起什么似的,一面擦泪,一面撩开袍角,卷了一段裤管,露出腿胫,指着皮上留的一片看去已是有些年头的旧日伤痕:“阿姐你为何不说话?你不相信吗?你看,当日那火已烧到我的身上了。”
李霓裳低头看着李珑,终于,伸臂慢慢搂住了他的头,眼泪跟着落了下来。
在她的一段小腿肌肤上,亦是留有一片相同的灼痕。
瑟瑟始终悄然立在角落间,怔怔看着李霓裳和那少年,眼圈忽然暗红了起来。
次日午后,裴世瑜收到田敬之邀,请他过府赴宴。
此人在青州,也是重要人物。裴世瑜虽懒怠应酬,经不住裴曾劝说,终还是一道赴宴。
田敬极是热情,设下盛筵,请来诸多青州官员与名士陪坐,席间传杯弄盏,歌舞不绝,十分热闹。宾主寒暄毕,各自落座后,裴曾开口先问了齐王爱女的病情,听到田敬说她暂无起色,心中不禁忧虑,哪里还有心思宴饮,但自己是客,须得随主,也只能耐住性子坐下。席间他家少主依然高冷,言语不多,裴曾怕场面冷落,令主家扫脸,自也是代替少主极力应酬,终于临近宴毕,田敬起身更衣,请他一道过去。
这应是主家另有事情单独要议,裴曾岂会不知,于是随田敬转至偏厅。田敬先为外甥女的事向他致歉,说齐王极是负疚。
“我家蕙娘,应是无这福分了。”
裴曾低声叹了口气,叫他劝好齐王,千万勿因此事而过度伤悲。
“两家本就世代交好,如今又逢乱世,自当相濡,联姻固然锦上添花,不成,也无大碍。”
田敬十分感激,举袖拭了下眼,道:“话虽如此,这般乱世,豺狼当道,联姻之事,绝非我两姓私事,而是系载河西与青州两地万民的大事。齐王如今另有一法,不但能维系婚姻,更能彰显裴氏荣光,此事若成,必为当世佳话。”
裴曾不解,便问详情。田敬道:“前朝有位酌春公主,不知长者可曾听闻?”
裴曾自也听过其名,点头:“便是那位有过祥瑞之名的公主?听闻十年之前,她年纪尚小,末帝领她自焚献天,天却适降大雨,末帝以为天意,放她离去,也不知如今到底如何了。”
“正是这位公主。因有上天眷顾,她安然无恙,且已长大成人。齐王的意思,莫若请裴二郎君与公主结成眷属,如此,一来可安抚两地百姓之心,二来,也能于此乱世,彰扬裴氏二十载的孤忠美名。”
裴曾很是意外。
对方既这么说,显然,那位公主如今应当就在齐王这边,联想到齐王夫人本来的身份,这倒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事。但是……
“多谢齐王美意。只是此事并非小事,公主金枝玉叶,尊贵……”
裴曾正想先婉拒,话未说完,不料,田敬道:“长者不必顾虑过多。我何妨直说。裴二郎君与公主,不但见过面,还极有缘分!”
裴曾一怔,看见田敬笑望了过来,顿悟:“难道公主竟是我家郎君救回的那位小娘子?”
“正是!”田敬抚掌笑道。
“你说有无缘分?若不是如此巧合,齐王也不敢有牵线之念。长者回去,何妨先说给裴郎君,看他到底如何意思,再定也是不迟。”
既是那位女郎,仿佛又有些不同了。
裴曾按捺下满心惊讶,转回前堂,忍到筵席散,辞别出来,连回驿馆都等不及,将二郎君拉到了一处人少的僻静处,便要将方才的事说给他听。
第23章
裴世瑜这两日懒洋洋,什么事也提不起劲。
随着齐王寿日的临近,驿馆内近来每天都有从各地新近赶至的宾客,除了齐王辖下的各地将领和官员,像割据于山南道的江陵节度使、淮南的镇南节度使、庐州刺史等方伯,也是陆续到来。
这些人地处南方,自身实力也是有限,基本无力扩张,此前多在观望中原而已。潼关一战,天下皆惊。众人担忧北方局势变动或也将在未来影响自身,正好借着此次机会碰面,探听消息,以审时度势,定日后方策。
人一多,难免便嘈杂起来。那些人得知河西裴家的二郎君此次也代君侯到来为齐王贺寿,怎会无动于衷,不是拜会,便是邀饮。裴世瑜不胜其扰,若不是不等寿日过完就走太过失礼,他恐怕早就拔腿踏上归路了。
此刻从田家出来,思忖回去还要应酬,青州城外雪景应还不错,索性躲去清净半日,却又被裴曾强行拉去说话,以为他又替自己应下的什么推不开的宴饮,恼得就要翻脸了。
裴曾道:“郎君,你可知田将军方才与我说了何事?”见少主面无表情,也不接话,只得自己继续说道:“崔家小娘子病势不轻,如今养病最为重要,怕是不能联姻了。齐王想为郎君另外牵线——”
裴世瑜扯来马缰,一个转身,已是跃上马背,头也不回便走。
“阿伯你若拒绝不了齐王好意,回去也不怕永安伯娘拿刀砍你,我倒有一妙策,何妨由阿伯你自己娶,完成两家联姻,岂不更好!”说罢哈哈大笑,催马丢下裴曾便扬长而去。
裴曾顿了下足,哎一声,追道:“少主勿拿我取笑!听我说完!那女子不是别人,乃是前些时日你在天生城里救回的那个!”
风中那段笑声戛然止住。
少主虽没回过头来,好歹总算停了下来。
裴曾赶忙追到近旁,先抓住马缰不让他走,这才继续说道:“不但如此,郎君你可知道,那女孩身份并不一般,乃是前朝末帝的酌春公主!”
他说完,见少主依然那样坐在马上,背影一动不动,以为他不知公主来历,又将那些话给他解释了一遍,最后低声道:“齐王想是联姻心切,竟想出如此一个法子。此次出发前,君侯虽特意吩咐,来了这边,一切皆照少主你的心意行事,然而她既是前朝公主,此事便非同一般了,我方才怎敢做主,先要叫郎君你知晓。”
裴世瑜双肩微动一下,终于,慢慢回面,望向他身后的齐王府。
裴曾此前便疑心他对那位女郎颇有好感,本还以为少主此次误打正着,得娶心仪佳人,心里还暗暗替他欢喜了几天,最后却张冠李戴一场空。
并且,裴曾多少也有点看出来,少主最近凡事都提不起劲,逮住一点不好就乱发脾气,惹得永安都在背后抱怨了好几回,想来多少应与此事有关,还在替他遗憾着,谁料,事情忽然就柳暗花明了起来。
然而此刻,见他听到这个消息,神情古怪,久久竟然不发一言,裴曾一时又迟疑起来,摸不准他到底作何想法,等待片刻,便道:“不知郎君意下如何?若是可以考虑,我便叫人立刻快马去给君侯送信,看君侯如何发话?”
对方是前朝公主,身份特殊,与崔女完全不同。此事,即便少主愿意了,也需先告知君侯,由君侯最后定夺。这一点,裴曾自然清楚。
裴世瑜这才仿佛醒神,迅速摇头。就在裴曾以为他是拒绝此事,却见他又顿了一下,道:“不急。此事先勿叫我阿兄知晓。待我再想想。”
“你们谁也不要跟来!”
丢下这一句话,他纵马便去。
裴曾目送少主转瞬便去的背影,只得先领随行回去。
裴世瑜一骑出城,沿着官道疾驰一段,渐渐拐入野地。
他的坐骑,论血统,最早溯源,乃是烈祖那会儿的一匹名为金乌骓的宝马,曾陪伴烈祖冲锋陷阵,立过无数功劳。金乌骓年老死后,裴家特意为其修了马冢,伴在祖坟之畔,对其后代,也是精心培育,不断加入外来优良马种,传到如今,金乌骓已是后裔众多,而这匹马,便是种族同代里最为出色的一匹,它性格暴烈,谁也不让骑,被裴世瑜捶了一顿,老实了下来,此后便成为他的坐骑。裴世瑜一向张狂,给爱马起名也是一样。龙子,天龙之子。唯有如此一个名字,方配得上它。
龙子入得荒野,四蹄踏破积雪,很快便撒欢狂奔起来。
寒风夹着马蹄溅甩飞起的点点冰雪,劈面袭向裴世瑜的面脸,他却丝毫不觉疼痛。
他实是被方得知的那个消息弄得心神不宁。
一阵失而复得般的窃喜过后,便是吃惊和疑虑。
他不曾想到,她竟有那样一个身份。本以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前朝宗室孤女。
他之所以失怙失恃,生来便连父母何等模样都没见过,全是因了那位末帝所赐。她竟是末帝的那个女儿!
就算他能将她与她那个可悲又可憎的父亲割开,只要答应此事娶了她,往后,自家恐怕便将与她所代表的前朝以及皇族遗裔产生割不断的关系。
前朝这个铭匾,在有些人眼中或有大用,但在裴世瑜眼里,早该被彻底葬送。若是答应婚事,非但于他无用,日后反或成为绊住他裴家人手脚的累赘。
这些姑且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