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如今这乱世的法则。
他们的推断,在第二天的就迅速得到了应验。
五更鼓残,天光未破。
城池骤然沸腾,战马嘶鸣,铁甲碰撞,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黎明前的寂静。
城外敌营火光骤亮,如熔岩倾泻而出,照得旷野一片红云。云梯高耸,石车列阵,黑压压的军阵,如潮水般从远处向城墙压来。后方,战鼓隆隆,震得人心头发颤。
李霓裳方和城中的一群妇人一道,送来今早的餐食。没想到如此早,对面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发动攻城。士兵们来不及吃完口里的食物,便纷纷立刻各归其位,紧张而不杂乱。
李霓裳扶住垛口,透过箭孔望去。
三方军队服色不同,很容易一眼便区分出来。
崔重晏在前,另外二人在后,三股军队,呈正三角犄角之势。
锋矢之位,便是崔重晏。
这令李霓裳稍觉意外。这个位置,毫无疑问,意味着精锐先锋,需具备极强的突破力和士气。同样,高风险,亦是高威慑,锋矢位承受最大的伤亡压力,故需死战不退之师。
这和他留给李霓裳的印象完全不同。
在她的所想里,以他的审慎,像这种可以预见的必定是恶斗的血战里,他不至于会处于如此一个位置。
她很快便发现了他。在阵前的最前方,一匹站马昂首而立,马上之人玄甲黑袍,正是崔重晏。
此时晨雾依旧缭绕,他的轮廓却格外清晰,眉目阴鸷,眼底涌着戾气。
这时,远处号角骤起,战阵开始向前缓缓推进,他勒马而立,目光如刀,直刺城头。
“公主,快下去吧!万一有流箭袭来!”李忠节紧张地在她身后喊道。
李霓裳不欲令他分心,立刻收目,正待下去,忽然,身边又响起一道惊呼声。
“后方还有大军来!又是谁!”
那军士的声音扯得极高,显然有些紧张。
此刻正在城头另一侧备战的韩枯松也看见,命守望兵登高查看。
那人在盾牌的保护下,飞快登上高处,用他胜于常人的双眼查看前方。
“看见了吗?”韩枯松等了片刻,见还没回应,焦躁地吼,见还没反应,顿了下脚,正待主机也上去,这时,那人喊道:“好像……好像是天王?”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惊异。
韩枯松一愣,反应过来,这时,许多人都已看见了。
远处的地平线上,卷来了一阵巨大的黄尘烟,那烟团裹着一支骑兵的队伍,正朝此方向快速移来。马蹄声如闷雷般碾过原野,赤色的巨旌,在腥风中翻卷着血一般的滚浪。
"报——!"
此刻在阵列的后方,一名士兵也正在瞭望,铁盔下的眼睛瞪得滚圆:"是天王旗!"
方才还在涌动的队伍忽然寂静了下来。
刘良才正在亲自擦刀,听到“天王”二字,颤了一下,险些脱手。
梁胄更是喉结飞快滚动,不安地睁大眼睛,一把推开身前的人,也上去察看。
那一面金线织就的巨旗渐渐清晰,旗角在空中忽明忽暗。
刘良才一个士兵突然跪地,喊道:“真是天王回来了!天王没有死!”声音充满兴奋和激动,引起一阵骚动,许多军士纷纷开始前挤,翘首争要张望。
刘良才的心腹上去,一脚将方才喊话的人踹翻,拔刀待要砍,忽然,有人又高声喊:“是信王!谢信王!这回是真的!真的是他来了!”
信王在一众骑兵的簇拥下抵达,他看起来比从前消瘦许多,颧骨如刀削般突出,显得双目愈发锐利逼人。他的身后,是孟贺利所领的军队,无不精神抖擞。
一段短暂的寂静后,又一阵骚动,越来越大。
刘良才没有想到,此刻会在这里看到谢隐山。他看见梁胄朝着自己骑马冲来,到了近前,下马,低声问:“怎么回事,你知道吗?不是说他也死了吗?”
刘良才压下心中的惊疑,示意自己的一个副将上去。
那人领悟,骑马上去,朝着谢隐山高喊:“你来做什么?天王已亡,你擅用天王旗帜,真当自己是什么——”
他话音落下,对面一箭射来,直插他的咽喉,人当场气绝,倒下马来。
孟贺利放下弓箭,厉声道:“信王有言!凡天王旧部者,全部听着!”
全场慢慢安静了下来。
谢隐山双目环视对面之人,道:"当日天王,横槊立马,纵横天下,未及弱冠,便将长安踏在脚下,对手无不恐惧,天下无不俯首!论英雄,天王若自居第二,当世谁人胆敢自称第一?如今天王才去,你们竟鼠目寸光,至此地步!你们以为跟着何尚义梁胄之流,就能享受荣华富贵?”他声音洪亮,话音铿锵,如狮子吼一般,开口自有一股摄魂的压迫之力。
“谢隐山!从前天王还在,看在天王面上,我敬你三分而已,你以为当真怕了你不成?”何尚义忍不住,高声反骂回去。
“住口!”谢隐山双目如电,猛地射向他,“姓何的,你可有一分廉耻在?天王在世时,待你等如手足,赐你荣华富贵,授你无上权柄,天王生前,你内斗不休,天王宽宏,不计你罪,如今天王刚去,你无半分哀思也就罢了,竟敢公然叛出兴兵,与崔重晏这等小人为伍,叫天下人耻笑,我问你,你如何向天王交待!"
他这一番斥责,疾言厉色,何尚义想开口反驳,却又无话可说,脸暗自发热。
“还有你!”谢隐山冷冷看向已半隐在副将身后的梁胄。
“你半路投效,天王可有半点亏待你?如今天王才去,你跟在崔重晏那小儿之后,莫非是想腆着脸,再认他为新主?”
何尚义的队伍里起了一阵轻微的嗤笑声。
梁胄再自觉理亏,如何能忍这样的羞辱,待要拔刀示威,却听他又道:“儿郎们,看看他,遇事便躲在下人之后,如此之人,给天王提鞋都是不配,配得做你们头领?”
众人纷纷扭头看去,梁胄顿时僵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老脸涨得通红。
“儿郎们!”谢隐山不再理会这二人,蓦地又提高声音,中气十足:“你们过去都是天王的士卒!如今,都是我谢隐山的同袍兄弟,没有派系之分,有的只有一个,”他高高举臂,指着头上的旗纛,“那便是天王余威!只要你们当中之人肯幡然醒悟,重归天王此麾下者,往后有我谢隐山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到你们!如若执迷不悟——”他指着地上那尸首,“这便是下场!”
他说完,全场有的跃跃欲试,有的犹豫不定,有的看着别人,两边的那些头领则在焦急地威胁制止——正骚动不绝,突然,安静了下来。
只见从谢隐山开始,到他身后的全部军士,齐刷刷翻身跳下马,靴砸地声如闷雷。每个人从袖中扯出白带,系在额头之上。
登时,万军缟素。
谢隐山在最前,颈侧青筋暴起:"跪——"
万副铁甲,同时面向北下跪。
"拜!"
万人同行拜礼。
三拜完毕,谢隐山带着人起身。
如此场面,肃然悲壮,连方才那些一直在弹压军士的头领,也慢慢停了下来,不敢再发声。
谢隐山红着眼,朝着对面惊呆的众军士,一字一顿道:“方才,一为军祭天王,二来,是跪请天王许可,你们当中,这些昔日的天王儿郎,今日若有谁敢不从我者,杀无赦!”
他一双血红鹰目逼人,扫过之处,竟无人胆敢对视。
一阵短暂的死寂过后,也不知是哪个先动了一下,突然,对面仿佛风过湖面,一片一片的军士提着刀枪,相继奔来。
何尚义梁胄非正直之人,对待下属颇为克扣,倒是谢隐山,一向威望过人,那怕从前陈永年派系的普通军士,对他也高看一眼。他这一番下来,几乎一半的人都跑了过去,头目见阻止无效,急得拔刀砍人,这下反而激起众怒,大半都跑了,只剩下少半亲兵还留在后面,面面相觑。
“杀——”随着孟贺利举刀领头,一骑快马在前,身后军士蜂拥而上。
何尚义和梁胄眼见对面黑压压大片人马冲来,当中不少还是自己这边倒戈的,知今日大势已去,又恨,又是无奈。
这仗还怎么打,急忙在亲兵保护下,上马便待退走。
到了此刻,孟贺利哪里还会留情,带人冲上去胡乱砍杀。
崔忠与崔交一左一右,急扯他的马缰催促:“郎君,快走!”
崔重晏却似未闻,身形僵立如铁铸,五指死死扣住鞍鞯,青筋暴起。
“何尚义伏诛!”左侧身后忽地爆出一声厉喝,俄而,“梁胄伏诛!” 右后方亦有人兴奋高喊。
身后血雾处处迸溅,此起彼伏的惨嚎声,越逼越近。
他的眼被猩红浸染,耳畔嗡鸣,转过头,再次望向城墙。
城头垛口后人影幢幢,挽弓者引弦待发,奔走者呼喝传令,更有人振臂高呼,声浪如潮。
那抹素影,却湮没于纷乱之中,他看不见了。
耳畔催促声愈发急促,崔忠几乎嘶吼:“郎君!姓谢的上来了,再不走就——”
这催促是何曾相似。上一回,仿佛也是如此。当时何曾会想,又重复一次。
他假意做出要和陈仕逊争夺洛阳,相持不下,实际是要等到何尚义梁胄与守兵两败俱伤疲惫不堪之时加入。这个时机的选择,也是恰好。太早了,裴家北线尚未深度卷入战争,便有足够能力腾挪,太晚,可能救兵也已到。这个时间不早也不晚。
他刺探到顾家的不满,顺利得以利用,先是带来了那个小女娃,后又获知裴家主母的行迹,派人以马贼身份,想捉住对方。
他还曾买人跟随她进入河西,刺杀那裴二,将她带走。他做的事,却只会叫人指向别人。
他做了这么多,该做的,不该做的。
得来的,为何又是如此一声催促。
城头一支利箭破空而至,擦着他的肩甲呼啸而过。
崔重晏瞳孔骤缩。
他突然怒吼一声,在周遭惊骇不解的目光中,猛抽佩剑,纵马朝着城门疾冲而去。
坐骑长嘶如雷,在城头守军惊愕的呼喝中,他直逼城下——
仿佛一人,便要攻下一座城。
嗖——”
又一支利箭破风而来,钉入他的胸膛,箭尾震颤,血珠迸溅。
崔重晏身形一晃,却仍死死攥住缰绳,马嘶鸣着继续向前狂奔。
嗖!嗖!
接连数箭贯入肩胛、腰腹,鲜血浸透战袍,顺着铁甲纹路蜿蜒而下,城门前的黄土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畔风声呼啸。
城头无人再向他射箭。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她应该也是吧。
马蹄距城门不过数尺之遥,他一头栽了下去,仰面倒地。
河东的日光升起来了,有些刺目。
他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