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数进的一方院落里,燃着一盏为昔日女主人点亮的长明灯。
一片飞来的雪花从窗缝里悄然飘入,轻轻沾在灯台,消失不见。
烛焰轻轻摆动,仿佛温柔的回应。
李霓裳蜷在他宽厚的肩膀里休息,喘息终于渐平。
“我知道我像谁了。”
片刻后,李霓裳忽然听到他在自己的头顶叹了一声,几分恍然,几分闷闷,又似隐隐的几分自喜。
她睁开眼睛,仰头望他。
“他就是天下第一情痴!”
天下第一大枭雄,也是天下第一大情痴。
“我也知道你像谁了。”
李霓裳正默然,便又望他。
“公主,你像我的母亲。你们都是狠心的人。”
“不过,我比他幸运,我终于等到你自己肯回来找我了。但是他们……”
他静默了下去,眉间惆怅。
李霓裳伸出手,轻轻抚摸过他的眉心,说道:“别难过了,他们看到我们现在,一定会欣慰的。”
他看她一眼,拉过她的手,唇吻了吻,微笑:“你说得对,我信你。”
李霓裳将手收回,正色道:“不是我哄你宽心,是真的!你可知道,天王那夜与我分道前,都对我说了什么吗?”
他再次看过来。
她将天王当时那话转述了。
“在他一再碰壁,明白他得不回你,更会叫你添无数困扰之后,他应当便真的是后悔了。去年冬他威逼我去河西寻你,理由是那些理由,但如今想来,应当是他深深担忧,唯恐你真的就此一蹶不振,也是无计可施吧,便又把我弄去你那里。”
“如今太原府的三尺小儿都在唱你英勇。敢剑指苍穹,敢叫天河倒悬。他和母亲在天有灵,定会欣慰!”
裴世瑜凝望片刻,再将她缓缓拥入怀中,拥得极紧。
次日临行前,李霓裳伴着裴世瑜,来到那座墓前。
拜祭过后,裴世瑜在坟前墓碑前的雪地里,亲手挖出一个深坑。
他最后一次打开剑匣,低头凝望。
乌木趁里上,卧着一支镶嵌着古老宝石的匕首,冷刃依旧如霜。
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他的指腹,缓缓抚过。
“砰”一声,匣盖永阖。
让本就应当在此的,陪伴它真正的主人。
新土簌簌落下,渐渐掩去所有前尘。
两人一并跪拜完毕,携手离去。
第171章
两个月后, 这一年的岁末,长公主李霓裳回到洛阳,军民大受鼓舞, 齐心向外, 天鸿节度使吴正衡见应讨不到什么便宜,灰溜溜撤兵,打算退回老家再做打算。没想到,鞍马未歇,半路便遭遇一支铁骑的攻击, 番号不详, 只知自西压境而来,将士骁勇,统领面覆傩面,身份无人知晓。
不过三日, 天鸿城便破。那面具将军一战才罢,不满战果,踏着未干的败敌之血, 竟继续挥戈,统领大队, 冒雪转往洛都而来。
洛水两岸的民众才庆贺完前头那个退兵, 炊烟方起,坊市渐复,岂料烽火转眼又至。
市井间传言, 如野火蔓延——说那兽面将军非但杀人如麻, 更啖肉饮血。有说亲眼见其生撕敌将的,有传其帐中夜夜传出啃骨声的。酒肆的老叟赌咒发誓,说自己在月黑风高时, 曾见过面具缝里滴下过骇人的腥涎。一时人心惶惶。
这一日的黄昏,正是城门将要关闭的时刻,驿道的尽头处尘烟大起。
没想到那傩面将军竟这么快,说来就来。
城北的王掌柜当先收了幌子,铜锁往门环上一扣,却因手抖三次,才挂稳了上去;城南李文士抱着祖传《洛神赋》帖,临出城门,又折返,终究是舍不得院角那株才开的老梅,只盼长公主能再次去敌,平安渡过;最是东市那昨日才到货物还没来得及下的胡商果决,趁着还能出去,赶着骆驼队伍载着器皿,一路狂奔,叮当远去,只在洛水之畔,留下一串异域香料的残味。
还在城外的摊贩走卒,菜农村夫,纷纷转身奔往城门,唯恐自己慢了一步,会被关在门外。
李霓裳得报,领人匆匆奔上城楼,果然看见官道的尽头处,正浩浩荡荡开来一支骑兵。
洛水冰澌间,夕阳斜照。
当先一骑覆兽面,踏碎道上冰雪,正向着城门飞驰而来,一人一马,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红的光。
这兽面将军脸虽不见,但身形挺拔秀越,必是年轻之人,未免也感心惊,不知如今哪里怎的又冒出来如此一个年轻的强悍敌手,感叹实是乱世棋局,三载便又易帜,面上也不显惊慌,沉着应对,命做好准备,弩手上垛口,滚木礌石沿女墙排开,弩车提前绞弦。
兽面将军千骑震地,转眼已至桥头。
他一身玄甲傩面,映射残阳,吞吐寒光,身下坐骑,显也是万中无一,人间天龙,铁蹄踏雪,气势非凡。
城上的众多弓弩手双目圆睁,屏住呼吸,眼一眨也不敢眨。
李长寿等人此时急忙劝李霓裳先下城楼,偏见她竟似不曾入耳,正焦急,那将军忽地勒马。
"全军驻于桥后,不得前进一步!"
随着面具后传来的一道沉闷军令,千骑齐齐勒马,如黑潮骤凝。
众目睽睽之下,他独自策马过桥,停在城门之下。
城楼上鸦雀无声。李长寿也不知他此为何意。
兽面将军勒马城下。
"某仰慕殿下已久。"
面具后传来那男子金石般的清朗之音,露出的一双明亮俊目在夕色中烁着光芒,"听闻吴正衡这厮竟觊觎洛都,为难殿下,我便前来,替殿下出气!"
他话音未落,后排铁骑倏然分列,一名骁骑打马向前,枪尖高挑着一颗覆霜的头颅。冰棱凝结在犹怒睁的眼睫上,看去狰狞而诡异。
城头上的众人,认出竟真是那吴正衡!
"特取此獠首级,外加天鸿城池,以此为聘。"
"不知殿下,可愿下嫁?"
他跳下马背,朝前几步,撩起护面,在甲叶摩擦声中,以军礼单膝下跪,接着,抬起扎玄铁护腕一臂,摘下了面具。
面具后,竟是一张无俦的英俊脸庞,含着微笑,仰望城楼上的李霓裳。
众人早被这一番转折惊呆。
待看清面具后的脸,静息一瞬。
“是河东裴家二郎君!”忽然有人高声呼。
一声之下,城头顿时起了骚动。
李长寿至此终于恍然大悟,后怕之余,也是忍俊不禁,暗暗擦一把冷汗,和周围人纷纷看着李霓裳。
早在看清那面具的时候,李霓裳便已猜到来人是何方神圣了。
两个月前分开的时候,只说尽快见面。怎会想到,他脸皮之厚,远超她的所知,竟然敢弄出如此一个大阵仗!
眼见周围无数人全都看着自己,几分惊喜,几分尴尬,正不知该如何反应,桥后一名校尉和身边人对了个促狭眼色,伴着一声“嫁!”
话音落下,千骑齐齐高呼催促。
“嫁——!”
“嫁——!”
“嫁——!”
这些或是裴世瑜亲兵,或是此前大战里的那些北营悍卒,个个都是彪汉,又遇如此热闹喜事,岂有不卖力之理?
齐齐发声,呼喝便宛如炸雷一般。
金铁交鸣,声震洛水。
"嫁——"
忽然又起一声,竟是从城内传来,原来是城内下方那些原本在候命的士兵,此刻也纷纷上来看热闹,全挤趴上了女墙,加入催促。
“ 裴世瑜,求娶殿下!”
他再次高声说道。
李长寿朝孙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下令开城门。
少年郎如今哪里还敢存半点争心,急忙执令。
下方门洞大开。
李霓裳在身前身后震耳欲聋的催嫁声中,红着面,走下城楼,停在门洞之后,当对上雪地里那个生着一张惹祸脸的郎君笑投来凝望自己的两道目光,心忽然滚烫起来,快步朝他奔去,到近前,伸手给他。
他握住她的手,低声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问:“你喜欢我今天的样子吗?”
李霓裳红着面,咬唇,点头。
她怎可能会不喜欢?那便是她第一次遇见他时的模样啊。
他笑了,从地上一跃而起,随即解了自己肩上的披袍,一把裹住她的头肩,扭头呼来龙子,将她抱上马背,跟着,自己一跃而上,坐她身后。
在李霓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只剩半张脸露在外,和他同鞍而骑。
四周的起哄和喝彩声此时更是沸反盈天,有人喊着“好手段”,
最前排的将士有节奏地以刀背敲击胸甲,桥后亲兵则策马踏前,马蹄铁将护城桥踩得轰隆作响——皆是军中作战前的动员方式,专用来促人热血,鼓舞士气。
不但如此,许多从城门里涌出来看热闹的民众也是跟着呐喊助威,妇人则捂着嘴,忍笑窃窃私语,眼中露出羡慕的光。
“恭喜裴二郎君!恭喜殿下!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李长寿此时也带人连声恭贺。
裴世瑜面不改色,高高坐在马背,笑吟吟向着四周各一抱拳:“邀殿下同我一游,过后送归!”随即调转马头,在此起彼伏的恭贺声中,带着李霓裳穿桥而过,向西疾行而去。
从裴世瑜纵马西行的那一刻起,李霓裳便知道了他想要去的地方。
二人沿黄河一路向西,走野岸,渡风陵,过潼关,旧日故地,一一重走,虽风雪满道,但回忆点点滴滴,时而笑,时而闹,竟也丝毫不觉苦寒,第四日黎明之时,抵达太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