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瑛实是不忍下手,见状,正待开口再痛骂弟弟一番,便将事暂时揭过,不料看见弟弟慢慢转面,凝望一旁的妻子,目中似含恳求之意。
白氏闭了闭目,忽然道:“阿弟犯下如此大错,确实不可轻易放过,须叫他吃几分痛,好牢记今日教训!”
众人听她如此发话,登时哑口,纷纷拿眼觑着君侯。
裴世瑛暗叹一声,只好转向裴隗:“夫人说得极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姑且容他戴罪,日后再将功补过。该当如何惩治,请叔祖老人家决断!”
裴隗拈须了片刻,慢慢道:“也好,正家则天下定。既如此,照家规论责,鞭笞五十,以儆效尤!”
裴世瑛一顿,转面,向着祠堂门外厉声喝道:“来人!传法正动刑!”
很快,门外走入一名专司刑罚的军中法正,拿过裴世瑜托举在手的刑鞭,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礼,低声道:“少主,得罪了!”言罢,高高举鞭,一咬牙,向着他袒出的后背挥下刑鞭。
伴着一道叫人心凛的脆亮皮鞭抽肉之声,裴世瑜的后背之上,登时留了条长长的鲜红色的抽痕。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接踵而至。
少主跪在祖堂受刑的消息,早在方才传唤军正之时,便就不胫而走,惊动了整个君侯府。才抽鞭十来下,祖堂外的空庭上已奔聚来许多虎贲和府军。越来越多的人,还在不停赶到。当中大部分,都是参与过那夜作战的人。
这军正固然于心不忍,然而既是鞭刑,众目睽睽,如何敢敷衍,叫君侯落人口实?也就收起存心抽死人的力道而已,继续一鞭鞭地落。
才受刑到一半,裴世瑜的整片后背便已通红,布满长长短短的鞭痕,血水更从许多皮肤的破口处渐渐渗出,染红了皮鞭,又随鞭梢甩飞出去,溅在他周围的地面之上,斑斑的血点,触目惊心。
“够了!已经够了!”
似杜杰王彦昇这些边军将领,本早就个个杀得心硬如铁了,然而此刻,见小郎君如此情状,思及他从小时调皮捣蛋忽地变作一个扬鞭风发志气飞扬的少年的情景,就算原本心中多少真有几分怨气,此刻早也心痛没了。实在忍不住了,快步走到裴世瑛的面前,开声恳求:“少主知错了,也受了刑罚!如此已经足够!请君侯开恩,停下吧!”
有人开了头,韩枯松顾朴谦夏衡等人立刻也纷纷围上求情。很快,庭中众多的虎贲和将士们也齐齐下跪,为少主向君侯求恩。
那施鞭的军正也慢慢停了下来,举目望着君侯。
裴世瑛看了眼弟弟,见他那一张鲜润面庞上的血色已是褪尽,额前不住地冒着水汗,只肩背却竟还是挺得笔直,硬生生地满受着每一次落下的鞭抽的力道。更不用说,此刻他那两片漆黑眉峰,连皱都不见皱一下,只咬着牙关,神情没有分毫讨饶之态。
兄弟二十年,他如何不知弟弟倔强如牛的性子。今日他既铁了心地自求惩罚,若是半途而止,只怕他更难求得哪怕是些许的心安。
裴世瑛一咬牙:“继续!”
军正无奈,只得又落下手中之鞭。
众人也知是无法阻止了,再无人开声,只能默默看着。
在耳边只剩单调鞭挞皮肉声的漫长的煎熬里,终于,那军正数到了最后几鞭,眼看跪地之人那一片原本筋精肌劲的后背已被挞得皮开肉绽,竟是看不见半块好肉,惨不忍睹,再也下不去手,胡乱用鞭梢甩过,凑数充了过去,随即扔掉刑鞭,下跪,大声吼道:“启禀君侯!五十已满!”
白氏一把甩开丈夫方才为阻止她冲上去而紧紧暗握住她的手,几步奔到裴世瑜的身前,扶住他的肩臂,颤声地问:“你怎样了,二弟?”
裴世瑜慢慢抬起苍白湿汗的脸,望向她,微微一笑,哑声道:“阿嫂放心,我无妨——”
话音未落,一头扑倒在地,竟是疼得昏死了过去。
天黑了下来,夫人那里终于传出小郎君苏醒已无大碍的消息,只也没有气力再见探望之人了,请那些还留在府邸的叔伯放心,自管先去,待他身体恢复了些,再去面谢众人关爱。
一直等着的裴忠恕终于长长松下一口气,然而再思今日之事,忍不住又越想越恼。
虎瞳护着那公主的态度,是不用多说,瞎子也能看见了。他自是不好再对那个公主如何如何,但是别人却不一样。当场便转向坐在自己身旁的韩枯松,骂道:“你这秃驴!看你带出来的好徒弟!你自己做情种就好了,害我家虎瞳也和你一样!我裴家何时出过如此没出息的大情种?全是你教歪的!我就说,当初就不该叫虎瞳跟你亲近,果然是没好事!”
这二人是发小,自小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又都是性情中人,说话一向直来直去。韩枯松脾气好些,平日别的事,多由着对方,实在受不住,便往红叶寺去清净几天。唯此如同逆鳞,谁人都不敢乱讲,此刻见他竟开了口,还把少主的事也怪到自己头上,怎忍得下这口气,当即跳起,一拳暴打过去。
裴世瑛一直伴着妻子在屋中守着弟弟。他昏睡半天,妻子便红了半天的眼睛。好容易等到人苏醒,又听到外面传来乒乒乓乓之声,中间夹杂着族叔与大和尚的对骂,不用看,也知是两人又打起来了。
果然很快,婢女就在门外小声通传情况。
白氏知那两人的事,别人说也无用,怕吵到世瑜,立刻推丈夫出去。裴世瑛只得起身劝架。
她的贴身大婢女鹤儿送来一碗方煎出来的汤。
裴世瑜趴在榻上,后背缠满药带,脸侧压在一只填充了晒干的菊花和忍冬花瓣的清脑枕上。应是痛累的缘故,眼皮一直耷垂下来,半闭不动的,面依旧苍白,长发几丝凌乱地挂落在额上,衬托得两道眼睫倍加鸦黑,模样是从未有过的虚弱。
白氏十七岁正式识得他的长兄,当时他才十一岁,这么多年看他长大,心里早将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见他这般模样,心疼万分,揩去眼角残泪,接来用调羹舀了一勺,送到他的嘴边。见他软软摇头,有气无力的,便哄:“听话。知你没胃口,吃不下东西,只是煎好的酥乳,往里添了两搓盐而已。等你喝了精神好些,想吃了,你再用饭。”
裴世瑜依旧闭目,不肯张口。
白氏无奈,只好叫人撤下。正担心他要饿坏,过一会儿,听到他闷闷地道:“二叔和大师父怎还不走?我头痛,快被吵死了!”
白氏急忙催婢女出去传话。幸好这时声音终于消去,转头看见丈夫也走了进来。
见兄长来了,裴世瑜终于睁眼,又撑臂在枕,待咬牙坐起,被裴世瑛一把扶住,将他轻轻压了回去,道:“别乱动了!”
从大婚那夜开始,各种事情便乱纷纷一齐袭来,也是直到此刻,兄弟二人才算是得以私下碰头,白氏知他二人应当有话,便起身让出位置,微笑道:“我去看下晚膳。”
第35章
裴世瑛目送妻子领着一众婢侍出去了, 转望弟弟伤背,长长叹了一声。
“二郎你太倔了!为何要你阿嫂如此开口?此并非必要!你不是有意,至于那位公主, 你族叔他们又怎不知, 她非主谋,今日都只在气头上而已,等过几天气过了,料也不至于真要拿她怎样。”
裴世瑜双目低垂,沉默了一下, 低声说道:“全是我该受的。比起我犯下的罪责, 这远远不够。”
他缓缓抬头,望向兄长。
“阿兄,你若以为我今日只是为了护着那个公主才如此行事,那便错了!我本完全没必要应下这桩婚事的, 我却偏偏应了。若不是我,便不会有后面所有的事。我甘愿受责!即便如此,也是不能弥补半分因我之过而致的损失。”
“从小到大, 我不知犯过多少的错,但这一次, 真的与以往不同了。我闯了大祸。于我自己而言, 我是毫发无伤,最多或可称是我在冠礼之日得到的一个刻骨教训,但对于那些……”
他停了一下, 神情流露出一片浓重的愧色。
“今早我回城, 在城门的河边看见了许多死难者的亲友,他们在为死去之人举幡送魂。他们的哭声,令我无地自容。就算我可以安慰自己, 我也是受害之人,我并非有意,但我没法骗自己,他们就是因我之过而去的!我更连累兄嫂,我都这么大了,还要你们为我摒挡一切,收拾我惹出来的局面……”
他的眼角发红。
“阿兄,我知你爱护我,但我们裴家能有今日局面,阿兄你付出过多少心血和代价,我再清楚不过了。所以我更不能叫别人因我犯下的大过,而对阿兄你寒了心,便是半分也是不可!”
“我今日领罚,绝不敢认为我因此便能减我之过,但是,只要能叫将士们稍稍消一些气,就是将我鞭烂了,我也是甘之如饴!”
裴世瑛双目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弟弟,忽然,他张开双臂,将弟弟轻轻搂住,抱了他脑袋片刻,方慢慢松开。
他眼眶也微微泛热:“世瑜,你真的长大了!”
“阿兄原本对你忽然改变心意愿意联姻一事,颇觉不解。如今我明白了,必是你想为阿兄分担责任。你有如此之心,我已是十分欣慰了。至于后来这些事,你若认定是你之过,也并非全无道理,但,若真如此追究,更应当受责的,不是虎瞳你,而是阿兄我!”
裴世瑜立刻摇头:“与阿兄你有何干!”
“崔昆这几年间,始终热络于联姻,我因此而放松警惕,以为他当真想要两家交好,以共对强敌,竟忘记势利之交,难以久远的道理。倘若不是我点了头,虎瞳你怎会抱着联姻之念去往青州?”
裴世瑜待再插话,被裴世瑛抬手阻止。
“崔女暴病,临时易人,择定的大婚之所,再到如此庞大的陪嫁队伍,表面看去,事事皆有合理缘由,然而,如此多的合理,发生在同一件事上,便有些不同寻常了。”
“不止如此,你阿嫂也告知我一个消息。白家在徐州设有商社,商社匿名经营一间饭庄,位置靠近城门,日常兼作消息联络之用。那里有个副将,是饭庄老客,时常吃酒赊账,往往三四日来一趟,近日却连着十来天不见人,掌柜前去打探,才知人已走了,换了个脸生之人,多问几句,对方态度凶恶,将他赶走。你阿嫂当时人在江都,掌柜便将事报告给她,你阿嫂又发动人往别处刺探了下,发现旗号如旧,但另外几门亦有人员变动,新旧混杂,新来之人里,还有操青州口音的,联想到青州正与我们议婚,她立刻赶了回来,将事告诉了我。”
“因了以上,我固然在汾水行宫做了些安排,以防不测,但还是不够远见,竟没想到,他们会在雁门天门两关也引来外敌偷袭。是我大意了,过在我!虎瞳你今日是在替为兄的担罪!”
裴世瑜不顾伤背之痛,欲从枕上爬起,被裴世瑛又按住,命他勿再乱动。
“我知阿兄你都是为了我!”裴世瑜神色激动。
“阿兄你向来谨慎,不立危墙,此事换做任何别的人,你若存疑,早便叫停,怎还会容青州人马送嫁到来?你是因了我,怕万一是你多心,坏我好事,所以你才心存侥幸。阿兄你若再这样引咎自责,叫我往后如何自处?”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这兄弟二人一个趴着,一个陪坐在旁,正在相互引咎,忽然,身后传来一道说话之声,转头见是白氏来了,静静地停在门畔。
“知你们兄弟相好,恨不得把罪都揽在自己头上。叫我说,罪己责躬固然重要,但如今最要紧的,是尽量弥补,还有,虎瞳快些把伤养好,早日再活蹦乱跳起来,往后你们兄弟再一起上阵,叫仇者痛,亲者快,如此,便就是对此次受害之人的最大告慰了。”
裴世瑛欲起身迎她,白氏自己走入,将丈夫轻轻压回到位上去,叫他坐着。
裴世瑛便转向裴世瑜:“那便听你阿嫂的吧。你也勿多想了,安心把伤养好。你想吃甚,和你阿嫂说。”
裴世瑜沉默了片刻,忽然,双臂支在枕上,艰难地爬坐起来。
裴世瑛和白氏看见,急忙要他再卧下去,他却不听,硬是坐了起来,待身上那一阵牵出的痛楚过后,说道:“阿兄,阿嫂,我还有一事,想叫你们知道。”他这话说完,半晌又没下文了。
裴世瑛未免困惑,看一眼妻子,见她望着世瑜,仿佛若有所思,便忍住不去发问。
“莫非是和李家那位公主有关的事?”忽然,白氏柔声问道。
裴世瑜慢慢抬头。
“今日在祖堂里,我撒谎了。”
白氏和丈夫对望一眼。
“我说她什么都不晓得。这不是实情。她其实是知道的。并且,她曾两次提醒过我。”
他将李霓裳前后两次书字的经过讲了一遍。
“除去婚礼那夜后来她告诉我外有埋伏,早在青州之时,她便曾以血在臂上画字,叫我远离她。只是那时,我满脑子……”
他顿了一下,忍着满腹的羞惭,咬了咬牙。
“那时我完全没往崔昆诡计上想,只以为她深陷泥沼自怜自艾,不愿拖累我而已。故今日今时,我不能叫族叔他们将怒气发到她的头上。阿兄和阿嫂,也是一样!”
“世瑜恳请兄嫂,既不怪我,那便更不能去怪她半分!”
“此事,从头到尾,和她当真全无干系!是我强行娶她,将她带来,才令她陷入了今日的不义之地。她当真是身不由己!”
白氏略觉惊讶,更有不解之处,本想接话问他,然而察觉丈夫眉头微锁,似乎有所思虑,便忍了下去,等他开口。
片刻后,听到他慢慢地道:“虎瞳,你方才的话,倒是叫我想起件事。”
“讫丹人很难在冬季组织大军长途行动,往年最多也只有零散劫掠,故雁门天门两地,如今只按寻常情况守备,此次却遭重兵突袭,兵力相差如此悬殊,从一开始,便能应对得当,一直坚持到援军到达,如此情状,除去将士们的功劳,我在战后也被告知,是在讫丹大军将要抵达之前,他们收到传信,紧急准备过的。可以说,倘若不是提早收到消息,这次的局面,恐怕会更艰难。”
“奇怪的是,送消息的人却仿佛不愿透露身份,连人都不曾露脸,也不知是谁,向关口守军射来一支留有信条的箭,人便无影无踪了。”
“还有,当夜先是一支疑似宇文纵的人马发动攻击,随后才又出来大队的青州人马。当时情况太过混乱,也顾得不得那么多。但据枯松大师之言,他后来审讯一个青州俘虏,那人份位不低,是知道计划的,他也完全不知宇文纵何以当夜也派人突袭行宫。且照那人说法,乃是因了宇文纵人马的插入,坏了他们计划,他们方迫不得已,提早杀了出来。”
他看向弟弟。
“这两件事,我颇为不解。方才听你讲那公主在新婚夜也提醒你外面埋伏,我想起来了,便和你说一声。”
裴世瑛方才讲述之时,裴世瑜便渐渐出起了神,此刻听完,更是一言未发。裴世瑛见他双目直勾勾的,人在出神,神情古怪,以为是他太过痛倦,改口宽慰道:“罢了,你先勿多想。我已叫人去查了。你今日刚受了大刑,用些饭,好好休息,先养伤要紧。至于那位公主……”
他迟疑了下,看妻子。
白氏立刻说道:“我白天问过姚思安,他说公主身体不适,被虎瞳暂时留在行宫那边了。我已派了城里最好的郎中过去。”
她转向裴世瑜:“你也安心。阿嫂本就计划着,等你们都安顿下去,今夜便过去看下她。她一个小女孩儿,人生地不熟,又受了如此大的惊吓,还病着,我得去一下。”
言罢,她唤入鹤儿,命送来晚膳,服侍小郎君用饭,再安歇下去。
裴世瑜一声不吭,被鹤儿和另个婢女扶着慢慢坐正,预备用饭。
事情都安排妥当,白氏也终于起身,伴着丈夫走了出去,送他回房。
府城到那边,路不算很远,但也不近,何况天又黑了,裴世瑛怎放心让妻子一个人过去,道:“我陪你一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