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你还不知道吧?”
耳边响起他的声音。
“我今日,吃了整整五十皮鞭!”
李霓裳吃惊抬头。
他已睁眼,微微歪过那张苍白的面,双目望她,唇边显着一缕微笑,慢吞吞地低声说道。
就在李霓裳骇异不已时,隔墙又响起了方才那和尚的大嗓门:“公主!我家小郎君今日自跪祖堂请罚,揽了一切罪责,还说公主你什么也不晓得!他裴家那个老叔祖,也是个没眼色的,竟真罚他如此重!他伤得不轻,还不听话,非要过来,我拦也拦不住!我是没法子了,先把人交给你,有劳公主了!我先去喝酒了!”
话音落下,脚步声踢踏远去,消失不闻。
李霓裳醒神转回面,看见裴世瑜已是面露恼色,咬牙似待追出去,慌忙将他拦了,扯他进来。很快,他便顺从地依着她的牵引,走了进去。
扶他登上坐床,李霓裳立刻点亮灯火,接着,第一件事便是照他后背。当看见他后心衣上竟也渗出了些血,眼睛登时红了,拿起一柄烛台,慌慌张张转身便要出去叫人。
他从她的身后探臂过来,将她拦了,再从她手里拿走烛台,放在一旁的梳妆几上,接着,轻轻一拽,她便跌坐到他的身边。
“不用怕。看起来吓人而已,其实只是皮肉伤,筋都没伤到!”他说道。
“再说了,昨天是我要你吹冷风,你才生了病的。不能叫你一个人难受。我今日吃些痛,咱们才能扯平。”
他的面容血色明显不足,还泛着苍白之色,衬托得一双点漆般的睛瞳愈发明亮。
李霓裳怔怔望着面前的这张面容,抑制不住,眼眶里慢慢含泪。
“怎么了?”
他望着她,“你还很难受吗?”
李霓裳摇头,却令一颗眼泪跌落而下。
他抬起手,摸了摸她额头的体温,又摸了下自己,舒出口气:“那你哭甚?”话说完,他仿佛自己已是领悟过来,顿了一顿,看着她,微微挑眉,眼里浮出了抑制不住的淡淡的愉悦。
“别哭了。我真的没事!”他悄悄将他的脸靠向些她,附耳,柔声地安慰她。
李霓裳也不知,她为何竟会如此难过。他越是这样,她便越觉难过。一时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纷纷地落。他看得呆住了。
再片刻,他伸臂,将她搂了过来。
“我说!你别哭了!”
他一边低头,替怀里的她擦着眼泪,一边说道。语调此时已带几分命令似的口吻。
她完全不听,依旧在哭。他仿佛终于忍无可忍了,如二人行婚礼那夜的一幕重现,他捧住了她的泪面,亲了上去。
这一次,不像那一夜,还带试探。
这一次,是毫不犹豫的亲面。
李霓裳呆住,终于忘记哭泣,一动不动,任他一颗颗亲去自己面上的泪痕。
忽然,她感到唇上一热,竟是他温热的口唇温柔地含住了她冰冷的唇瓣,仿佛蜂蝶吸吮甜美花蜜那般,轻轻吸吮起她。
刹那间,她彻底醒神,扭过脸,躲开了他的唇吻。
她的躲避,显令他一下也从方才的亲密中脱离了出来。
此时他虽依然如方才那样,将她环抱在臂中,然而他也静止了,正如她一样。
烛影一动不动。寝堂里,只闻轻微不定的两道喘息之声。
就在李霓裳深深垂首,整个人被惊慌、惶恐与不知所措攫住时,感到他微微动了一下,接着,那一双环她的臂膀缓缓地松开了。
她依然垂目,不敢抬头半分,更不敢看他此刻表情如何。
片刻后,他慢慢地吁出了胸中的一口气,接着,用仿佛带着几分试探的语气,困难地开口说道:“公主,不管你之前如何,咱们是行过礼仪,算作成了亲的……”
他猝然停了下来,仿佛在斟酌后面该说什么。
李霓裳终于鼓起勇气,悄悄看他一眼,见他双目投在侧旁案几的烛火之上,神情似含几分犹疑。
再过片刻,他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忽然转目,看向了她。
“明日起,你若愿意留下,那咱们就是夫妇了,谁也管不了!你不想待在府城见我族叔他们那些人,也是无妨,我可以先带你去河西住些时日。那里要比太原府清净,也没那么多人杂扰你。”
“这也是我今夜想来和你说的事。你意下如何?”最后,他如此慢慢地问,问完,俯首屏息望她。
李霓裳只觉全身血液都在因了他这几句话而倒流,轰轰地涌向她的胸口,激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抬头。半晌,什么反应都无,便如完全没有听到方才那一番话似的。
烛火微微摇动,带得她的侧影也在轻晃,然而,她那始终深垂的鬓边,却连一根头发丝儿,亦是纹丝不动。
等了许久,等得这位裴家子似也猜觉到了她的心念,他的面容之上,终还是抑制不住,慢慢地开始显出几分僵滞之色。
“我明白了!”
他忽然说道,轻轻点了点头。
“放心吧。公主如此善心,经此一事,更也算是我裴家的恩人,你既无意,我自然不会勉强,更不会对你怎样。方才是我冒犯了,请公主恕罪。”
“只是,我还有一件不解之事,望你不吝赐教。”
李霓裳依然纹丝不动。
“请公主抬头,看着我!”
她不得已,吃力地抬起她早已硬得如石化的一段脖颈,看见他面容上曾短暂浮出的那层薄潮早已消失,又恢复作了苍白的颜色,那盯着她的幽凉眼目深处里,更是丝毫不见方才的温情,取而代之的,是烁动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几点暗光。
“我问你,崔重晏怎会无端端背叛青州,听从你的意愿,帮你去做了这些事?”
“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李霓裳听到他用极其平静的语调,一字一字地问出了这最后的一句话。
第37章
半晌, 回答他的,除去沉默,还是她的沉默。
“哦!”
他忽然仿佛醒悟。
“我竟忘了!你不能说话!那么我来一句句问你, 你只需点头, 或是摇头。如此,于你应当不算难事吧?”
说完,也不待她回应,他接道:“婚礼那日,我引着你, 将入行宫大门, 你却转面去望崔重晏!”
“你临入内,再去望他,是要与他确认他应了你的事,是不是?”
“我要你向我如实地说!不许有半点隐瞒!”问完, 他又如此道了一句,语气极是霸道。
李霓裳慢慢点了一下头。
他看她一眼。
“我如今才领悟,瑟瑟此人何等奸恶。那夜她来见我, 自然不会与我讲真话,但若全是假的, 自也不能引我上当。她真假半掺, 讲你的命是大长公主所救,又是她将你抚养长大。此话想必是真。如今你却违逆了她,不但屡次提醒我, 还使崔重晏替你做了那些事。为何?”
“你是不愿欠我人情, 意欲报答我将你从天生城救出的恩?”
他说话之时,李霓裳又垂了双眸,听到他发问完毕, 点了一下头,接着,又轻摇了一下。
他看一眼近旁,抬臂拖来摆在几上的那口妆奁匣,哗地开盖,从一堆粉黛面脂里寻出眉黛,塞在她的手里。
李霓裳迫不得已,几乎是在他逼视般的注目下,在近旁的几面之上凌乱写了句话。
他扫一眼,仿佛有些意外,目光在她面上停了一停,淡淡道:“总算李家还有一个能看见黎民黔首的人,我还以为,上下里外全都瞎了眼!”
他说这话,显是想到了某些久远之前的旧事,神情里闪过一丝恨恶之色。
李霓裳自也明白他的所指,面红耳赤,含愧再次低下了头,如此情态,落入他眼,他仿佛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在她面前的言语不妥,顿了一顿,道:“罢了,不说这个了。”
他沉默了下去。李霓裳继续等待,总觉他不会如此快便结束这一番的盘问,然而久等不见他开口,终于,忍不住悄悄抬眸偷看向他,不料,撞上了他投在她面上的两道目光。
原来方才他没说话,是一直在凝目望她。
李霓裳登时又起一阵面红。只这次却不似方才那样出于惭愧,而是偷看被人捉个正着的心慌,更不知他如此久久望她,若有所思,究竟是在想甚。
一时,她长睫扑垂,却掩不住一双美目残泪星皎,玉颜更是泛出红晕,犹如酡些,娇冶似一朵初绽的灼灼红药。
他面前的裴家郎终于醒神,知她已是察觉自己在望她,也不自然地从她那一张几叫他看得转不开睛的羞颜上移走目光,定心后,终于,他再一次地发问:“除去报恩与救民,你帮我,就再没有别的任何缘故了吗?”
他这一句问得,叫人摸不到头脑。连李霓裳也听出他话中隐含的犹疑,似连他自己也在犹豫,当不当如此发问。
她不禁迷惘地抬眼看他,摇了摇头。
他看见了,没说什么,也无任何别的表情,只再次沉默了下去。
然而,李霓裳的直觉却告诉她,他似乎因了她的这个回答,情绪又坏了。
从在华山第一次遇他到如今,总共也就不过几个月而已,二人处在一起的次数,更是寥寥可数,她与他自然不算很熟。但是,她多少也有些知道了,这位裴家的郎君,性情实在是阴晴不定,反复无常。好起来叫人如品醇醲,如尝饴露,如含蜜渍,坏起来,也足以叫她胆战心惊。
她顿时又暗暗紧张起来,正在心中暗中揣摩方才哪里应错了,又惹他不快,忽然,耳中传来了他新的问话之声。
“前次我听瑟瑟之言,在我之前,你那姑母,已将你暗许给他了,是不是?”
李霓裳一惊,心下登时如坠沉铅,人定住了。
他没提名字,但她怎会不知他所指何人。
她抬目,二人便再四目相交,只这回,他的目光无任何闪避,只幽幽地看着她。
她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他仿佛深深呼出口气,接着,转了目,看着一旁的火烛。
“我再问你……”
他顿了一下,回转视线再次看着她,仿佛极是艰难,终于,低声地问出了一整句的话。
“他可是你的……情郎?”
“你二人可有……夫妻之实?”
裴世瑜知自己决不该如此向她追问这种事的。这实在太过唐突,亦极粗鲁无礼,他与禽兽无二了,竟敢臆测她这种阴私之事。
然而他控制不住自己,从猜到崔重晏肯为她做这种于他而言风险极大、却无眼前大利的事开始,他便有一种感觉,崔重晏和她的关系,恐怕绝不止爱慕如此简单。
心里像在遭着无数虫蚁啃噬,一想到她竟可能和除他之外的别的男子做那种亲密之事,他便恨不能提剑过去,将人夺来,叫她往后再不能分心,只属于他一个人才好。
才问完话,他便后悔了。因看到她的一张姣面顷刻间褪去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