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须得小心再小心,不能走大路了。今日遇到的那些人,一个都不能留。万一有活口落入宇文纵那些人的手里,说出咱们去向,那便是在害咱们自己……”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摸了摸李霓裳的手,将睡了半晌却浑身不觉热气的她往自己的怀里拢了拢。
“别多想了。睡吧。”
“等过了这段路,便能轻松些了。”
黑暗中,她轻柔的安慰之言,传入李霓裳的耳。
确如瑟瑟所言,次日开始,路上的所见,与此前来的时候,已是完全不同了。
黄河流至此地,改向东去,西南面是华山与潼关,往东则是洛阳。
就在不久之前,她为联姻去往太原府经过这一带时,宇文纵才结束潼关之战不久,兵马整休,并未继续东进,孙荣军队因吃了败仗,大多仓皇东退。因而,这一带的沿途,虽也淆乱纷杂,流民散兵和山贼强盗并不少见,但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再次兵戈汹汹,天气好的时候,有时经过黄河旁的无人野滩,隐隐便能望见对岸旗纛如云,随风时隐时现。那些都是宇文纵的大军。
而在这边,风陵和潼关这一带的黄河沿岸,更是重新开始集结起孙荣不断紧急遣来的大批军队,召国的斥候与驿卒的快骑更是如同流星,不停地往来穿梭在路上。
大战即将再次来临的紧张气氛,一日浓过一日。
一行人离开大道,小心走了几天野径,避开孙荣集结的军队,这一日,辗转来到了一个无名的野渡之前。
崔交向着对岸发出唿哨之声,片刻后,只见岸边一片茂盛的芦苇从里,划出来了一条渡船。
渡船是早前便安排好的,在此已经等待多日。一行人过了河,再走出一段路,终于,沿途的人喧马嘶声渐渐稀落,潼关已在身后。接下来,只要再走个一两天,便是立刻爆发攻打洛阳的惊天大战,对他们也是无甚大的影响了。
当夜,落脚在了一座荒芜的野寺之中。
崔交将李霓裳与瑟瑟引到后殿,指着角落一处看去已打扫过的空地,说此处是她们今夜休息的地方。
“崔将军说,只好再委屈公主与姑姑了。等再过两天,应便有人接应了,到时再不用受这样的苦。”
在马车上连着挤睡了几夜,今夜能下地,有如此一个宽坦的地方,瑟瑟哪里还会埋怨,铺好睡觉的地,与李霓裳草草吃了些送来的食物,便睡了下去。
瑟瑟应当极是倦怠了,躺下后,很快便睡去。李霓裳卧在她的里侧,将她给自己盖了大半的被子分到她的身上。渐渐地,困意袭来,她亦闭上了眼。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她被外面发出的一阵突如其来的嘈杂之声惊醒。
周围仿佛被一群人马包围了起来,不但如此,她也开始听到不绝于耳的刀剑拔动的声音。
这时,瑟瑟也被嘈声惊醒,飞快坐了起来,与李霓裳对望一眼,二人正惊疑着,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只见崔交显身,解释道:“外面来了敌对之人,应便是宇文纵之人!公主勿要担心,亦不必出去,留在此处便可,卑职守在此地!”说完,拔刀停在门外。
外头嘈声更甚,火杖光动,瑟瑟已爬了起来,走到门后向外张望,李霓裳也跟了过去,隐隐看见至少数十人,已冲入前殿,将崔重晏的十几人包围了起来。对面领头之人,也是一个青年,看去年纪与崔重晏相仿,此刻一手举着火杖,一手提剑,目光阴沉,神情笃定,应是对今夜的局面,已是全然掌控。
崔重晏虽遭人包围,却竟不慌,盯着对面那人发声:“你到底何人?为何一路跟我至此?”
那人冷声道:“姓崔的,你今夜死到临头了,我不妨告诉你,好叫你死个明白。我乃宇文敬,横海天王便是我的叔父。你竟敢冒用我叔父之名,在太原府行卑劣之事,坏他英名,我岂能饶你!”说着,他抬起双目,扫了一眼后殿的方向。
“还不速将公主交出,再束手就擒,我替你在叔父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还能饶你不死!”
崔重晏轻轻哦了一声:“据说宇文纵麾下,左信王,右义王,再四大猛将,八员太保。你便是那个位列太保的宇文之侄?我倒确实听人提过关于你的一二句话,道宇文纵无妻无子,族人亦尽死绝,只剩一个远房族侄,便是为此缘故,那族侄得以位列太保之位。原来是你,失敬了!”
他口里说着失敬,然而语气分明显出轻蔑之意,意指对方不过凭这一点远房血亲的关系,才得以有今日地位。
此言或恰好也戳中宇文敬心事,他的面上露出恼恨之色,目射凶光:“姓崔的,我不与你饶舌!速速将人交来,再束手就擒,跟我回去领罪,今夜我或还能饶你不死,否则,此地便是你的葬身之所!”
崔重晏神色不动:“你便如此笃定,你能奈何得我?”
宇文敬看一眼他身后总共寥寥十来人,哈哈大笑:“我从前倒也听闻过你这个青州义子的名声,但你以为,你凭这区区十来人,便能挡我人马?”
崔重晏目光微烁:“我这十来人,自然不够你看。只是,我若还有人呢?”
宇文敬一顿,恰好这时,外面冲入一名他的手下,高声禀道:“太保!不好了!外头还有埋伏!人数看着不少,至少上百!”
话音方落,寺外已传来喊杀之声,显是埋伏之人与宇文敬留在外的守兵厮杀在了一起。
宇文敬脸色顿时大变,万万没有想到,此处竟会设有暗兵。
他此行也只带了四五十人,本以为用来对付十来人,已是绰绰有余了,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还藏着人马,硬战怕是不利。
他心念疾转,立刻决定撤退,然而崔重晏又岂容他轻易逃脱,轻叱一声,他身后的十来人便拔刀一起围了上来。
宇文敬在身旁亲兵的护卫下奋力应战,且战且退,一个失手,身上便被利刃划伤,血顿时涌流而出。
他心惊不已,又见崔重晏还立在原地未动,只森然望来,便杀气迫人,知今夜自己怕是要栽在这里了,一时悔恨万分,恨自己没听谢隐山之劝,落到如此地步。
正绝望之际,突然这时,外面再次发出一阵喧声,仿佛又来一拨人马。
宇文敬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寺门后疾驰冲入一匹高头骏马,一道浑厚有力的声音在外响起:“太保勿慌!速速上马!”
宇文敬辨出竟是谢隐山来了,顿时大喜,精神一振,当即看准机会,一个纵身翻上马背,随即调转马头。
这时,人随声到。只见一名身形魁伟的汉子也纵马冲入,威风凛凛,硬生生地杀出来一条通道,接到宇文敬,护着他便又冲了出去。
崔重晏做事一向会留后手。这一带靠近潼关,形势复杂,他早在送公主去往太原府时,便提早在此暗留了一百人,既作消息刺探,亦是为防不测,作接应之用。
此次一路行来,身后始终咬着这队人马,距离越来越近,他早有所察觉,却无事一样,直到今夜,推断对方应会动手了,便预先设下埋伏。眼看就要彻底反杀,却没想到,那个最早追了他一路的信王谢隐山竟然又出现在了这里。
崔重晏疾步奔出寺门。
外面已陷入混战。谢隐山应也带了几十人马过来,两边人手齐平,斗得难分难解。宇文敬在谢隐山的保护下,骑马正在朝外冲去。
这个宇文敬,看谢隐山这般救他,便能窥知一二,应是宇文纵的继位之人了。崔重晏岂肯就此让他逃脱,一个纵身,也跃上马背,疾追不放。
谢隐山转头,看见崔重晏带人还在追赶,放了一箭。
那箭星移电掣,疾射而来。
崔重晏挥刀砍箭,追势被迫受阻。
谢隐山此时厉声道:“崔小将军!你冒用我天王之名行事,坏天王之名在先,过错在你,岂不知见好便收之理?我看你也算是个人物,此事暂不追究,回去禀明天王再论!听我一句,今夜各退一步,各司其事,免得耽误正事!”
言罢,命人撤退,自己继续护着受伤的宇文敬离去。
崔重晏盯着前方远去之人,渐渐停马。
“右将军,追不追?”
崔交见险情解除,也赶了出来,问道。
“罢了!你带个人跟上去便可,看他们究竟怎的一回事!”崔重晏吩咐。
“多加小心,这个谢隐山不好对付。”他又叮嘱一句。
崔交应是,叫上一名经验老道的斥候,两人纵马离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这场乱战来得突然,结束得也叫人意外。瑟瑟躲在后殿口看完经过,暗自咂舌。这时,又见崔重晏走来,说已无事,问公主是否受惊。
她摇头笑道:“崔郎君运筹帷幄,有你在,何须担心。放心吧,公主很好,我会陪着她。”
崔重晏望一眼后殿里的那道身影,向着瑟瑟行一谢礼,转身退去。
第二天,一行人继续上路,平安无话。再过两日,他们将出虢州,青州也会有人前来接应。崔重晏开始加快行程。
这一夜,宿在一间旅馆之中。一切安顿好后,深夜了,李霓裳发现瑟瑟一反常态,还是没有睡去,在榻上翻来覆去,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
傍晚的时候,崔重晏曾托瑟瑟再次问她关于前次所谈之事的想法。这边同行之人,皆是崔重晏自己的人,无须隐瞒,但青州之人即将到来,两方汇合在即。虽不知接应之人是谁,但无论谁来,她若不回青州,便需提早安排一番。
自然,她依旧是当日的回复。
李霓裳疑心崔重晏是否就此事又向瑟瑟额外说了什么别的话,或是施加过压力,她却不方便和自己说,这才闷在心里无法入眠,便起身,点了灯,执笔问事。
瑟瑟凝眉半晌,终于仿佛下定决心。她下榻察看了下窗外,这才附耳,用极轻的声音告诉李霓裳,她早在青州之时,便暗中买通过崔交的一名手下,那人对她死心塌地。这件事,长公主也是不知。
就在今日,那人向她透露了些崔交前日刺探得来的消息,因事关裴氏,她十分犹疑,不知该不该让李霓裳知道。
李霓裳心口咯噔一跳,下意识便觉不是好事,立刻攥了瑟瑟的胳膊,睁眸恳求地望着她。
公主这等表情,瑟瑟怎会不明,一咬牙,终还是将事说了出来。
起初,谢隐山潜入太原府,是为探查裴氏兄弟与青州联盟之事,并无插手之意。不料婚礼当夜,发现有人竟然冒充天王之名行事,目的可疑,怎会放过,盯上崔重晏后,想将其捉住,奈何他十分警惕,谢隐山一时也无法得手。随后,他收到另外一则消息,因事关重大,便放弃此事,匆匆赶了回去。
能让谢隐山如此重视,自然是件极大之事。
天王宇文纵早年便与裴氏结下了不解之怨,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裴大将军早已作古,裴家如今只剩小辈当家,天王自视甚高,自然不屑与小辈再去清算陈年私怨,但河东之地,山西之域,自古山河表里,天王早便想要纳入治下。
此番潼关战后,关中到手,天王的下个目标,既不是世人以为的齐王青州,也不是孙荣的洛阳,而是裴氏兄弟如今据有的河东之地,太原府。
天王定下战计,假意在潼关与风陵一带排兵布阵,作出一鼓作气,继续佯攻孙荣的假象,实际却是另有谋划。
沿着黄河北上,有一古渡关口,名为龙门关。那里传言乃是大禹治水所凿,水浪起伏,如山如沸,状若破门,一泻千里,两岸皆是悬崖,唯有神龙可越,故得名龙门。
龙关门往北,可直通晋州和太原。故此处自古便是黄河险关,如今依旧控在孙荣手中。
但那个召国的龙门守将,早在潼关战后,便暗中降向天王,做好了接应的准备。
天王的计策,便是大张旗鼓佯攻孙荣,实则趁人不备,暗中渡过谁也想不到的险关龙门,直接北上,奇袭晋州。即便一时无法拿下太原府,只要攻下晋州,便可截断裴氏南下交通。不但如此,太原府若失晋州,没了缓冲,如丢失大门,被破也是迟早之事。
先打裴氏兄弟,另外还有一个目的,便是继续分化孙荣与崔昆。
如今天王若是攻打这二人当中的任何一方,反或会促使两方摒弃前嫌继续合作,共同对敌。先不打他们,去打裴氏兄弟,两方没有压力,利益驱使之下,必会继续狗咬狗。先叫他们相互消耗力量,将来打起来,也更容易一些。
至于这个隐秘计划,如何会被斥候探知,那便要归功于宇文纵的那位族侄宇文敬了。
第46章
昔年长安被破, 皇族与高姓名门,遭人手拿族谱逐一杀戮清点人头。惨烈程度,可想而知, 有侥幸逃生者, 实属大幸。
而事实上,如此屠门之法,也不是什么新鲜之举了,先前早就已经开过先例。
宇文纵少年时叛出朝廷,最后落得个家灭族亡的下场, 凡族谱上记有姓名之人, 悉数遭到检点,无一例外,人头落地,九族之人, 全部都被朝廷杀死,剩他孤身逃到河北,可想而知, 深仇重怨,不共戴天, 说是梼杌饕餮、饿虎饥鹰都不为过。化为巨寇之后, 从此彻底肆无忌惮,兴风作浪,玄黄翻覆, 直接成为了后来前朝覆亡的重要因素之一。
此后却不知何故, 他竟孤家寡人了多年,始终不曾开枝散叶。如今的这个侄儿宇文敬,并非三服血亲, 严格来说,应是五服之外的旁支族侄。
正常的大家族内,如此偏支,恐怕年终祭祖都未必能够轮得到上香,但在宇文纵这里,他却是唯一的家族后裔了。当年得知族内还有如此一个子侄辈仍活着,将人接来,自是厚待,处处加以栽培。
然而宇文敬其人,性偏狭量。一面自恃特殊,高自期许,一面却又总是担心旁人会在背后不服自己,随着年岁渐长,心态非但没有改善,疑虑反比从前更甚,故处处争强好胜,想要表现自己,以证明他的能力匹配得上如今的地位。
宇文纵大约看出他的秉性,有些失望,对他的栽培,也没早年那般上心,这几年,几乎不会再对他委以重任,但这在宇文敬看来,却是他受到旁人挑唆的后果。
宇文纵身边最受他倚重,亦是跟随他最久的亲信,一个是义王陈永年,另位,便是信王谢隐山。
义王陈永年是当年接来宇文敬的人,除去叔父宇文纵,宇文敬独对他言听计从,二人私下关系密切,自然不会在背后对他不利。
从前他尚未成年,也就罢了,如今转眼二十五六了,位置却始终不动。遇到大事,宇文纵更不会叫他独担重任,上次攻打潼关,只派他领了支人马充为侧应。
没有机会,如何立下大功?没有大功,又如何向叔父证明自己?
陈永年这些年与谢隐山暗地有些龃龉,谢隐山平日对宇文敬的态度,在宇文敬看来,也不够敬重,故心中一直存着不满,总疑心谢隐山图谋篡权,在叔父面前诽谤自己。尤其,此次宇文纵定下佯攻洛阳实打太原的策略,那关键的龙门渡守将,便是谢隐山早年在河北还做豪族巨富之时施过恩情的,此番就是谢隐山出面,才投降了过来。
与从前一样,这次又没有轮到立大功的机会,宇文敬怎能甘心?恰好,前些时日,他从陈永年那里获悉谢隐山去太原府办事,便带人也跟了过去,意在争功。谢隐山追索未果,考虑龙门用兵更为重要,天王或随时都将下令出兵,决意返回,劝宇文敬也一并回去。
龙门那边,自己是使不上力气了,这边,他若能将那个疑似是公主的女子连同齐王义子一并拿了,回去之后,足以扬眉吐气,怎肯听劝,执意不从,谢隐山越劝,他反越疑心是谢隐山不愿看到自己立功。等到谢隐山劝说不动,无奈离去,他便亲自带队跟踪,终于等到那一夜的机会,本以为十拿九稳,万万没有想到,竟中了崔重晏的圈套,若不是谢隐山放心不下,掉头回来,只怕此刻已是作了阶下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