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应是,翻身上了马背,疾驰而去。
谢隐山这才命众人燃起火杖察看附近地形,将可能的出口堵死,全部人马,先在附近休息,过上一夜,等到天亮,再行搜山。
“深山无路,且山中危险重重。我料他也不可能连夜出山逃走!”
第55章
一闯入这片山林, 便见眼前榛莽密布,茅封草长,已是不能再骑马了。
裴世瑜让李霓裳继续留在马背上, 自己一手持刀, 一手牵着龙子,步行往前。
再进去些,四周景象又转作了密林,突兀森郁。怕光亮引来追踪,他也未点火, 只凭借月光从头顶漏入的一点残影, 继续艰难地觅路前行。
身后那些追兵所发的嘈杂声渐渐被抛在身后,终于,彻底消失。
李霓裳只觉耳边安静极了,只剩下坐骑呼哧呼哧的鼻息与他的步足所发出的窸窸窣窣之声。
她不知在这座漆黑的荒林里, 接下来还将会是怎样的境遇,但此刻,当看到他在前牵马的背影, 她便莫名心安,丝毫也不觉恐惧, 正如方才那一段的路程, 于她而言,与其说是生死逃亡,倒不如说, 是她此生之前从未曾体验过的恣意与自由。
骏马疾驰在月下的大河之畔, 她与那位年轻的郎君共乘一骑,如乘风逆水,直飞天际。
那一段路程, 她想,此生往后,无论她身在何处,她也将会永铭心中,无法忘怀。
他引马,带着她,终于穿过了起初所遇的一片郁郁苍苍的茂林。忽然,李霓裳的耳中传入了一阵隐隐的淙淙水流之声。她正在倾听,感到身下坐骑仿佛一下来了精神,抬起前蹄,嘚嘚地空踏,赖在原地,竟是死活不肯走了。
裴世瑜牵不动龙子,停了脚步。
山中除去樵夫与野兽踏出的乱径,便无路可循,又漆黑无光,暗处危险重重。
连夜入这莽莽山林去搜一个人,不啻是海底捞针,抓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猜测谢隐山应当不会做如此的尝试。
最大的可能,是他此刻已将周围出口封住,等到明日天亮,再另外行动。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过于放松。侧耳再听片刻,确定周围没有异常,此刻也已与追兵隔开一段不算短的距离,暂时应是安全的,便循着水声找了过去,发现了一口清潭。
一道来自山顶的小瀑自岩间流下,在此处的乱石处积作了水潭,潭边泉流不绝,下游成溪。龙子便是被溪水之声吸引,不肯再走。
龙子浑身汗淋淋的,一凑近水溪,便低头大口畅饮起来,显已饥渴至极。
不只它,便是裴世瑜自己,恶斗过后,又纵马狂奔至此,穿山跋涉,此刻一停下来,也感到了些疲倦。
此时虽是下半夜了,然而距离天亮,还是有段时间。若就他自己,找个地方,树冠之中,巨石之上,乃至不必卧处,随意哪里,靠坐下去,一夜也就过去了。
但是她也在。
至少,他不能叫她露宿过夜。无论如何,还是要有个能遮挡的卧地,叫她尽量休息得好些,方便明日继续上路。
他环顾一圈,见此处不似方才那样茂林遮目,视野疏旷了些,便于察看四周情况,是个可以驻足的地方,便将她从马背上扶下,低道:“咱们就在此处停了吧。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等天亮,再想法子离开。”
李霓裳点头。
运气算是不错,两人在水潭上游不远的一个地方,发现了一个岩洞。
裴世瑜停在洞口,从蹀躞带系的便袋内取出随身的火折,点亮,照了下里面。
洞低矮而狭窄,可喜足容两人暂时容身了。
突然亮起的火光,惊动了洞内一群正贴壁休憩的蝠鸟。伴着一阵聒噪之声,夜蝠纷纷振翅,飞逃而出。
李霓裳被突然迎面飞出的群蝠惊了一下。裴世瑜看见,立刻将她脑袋抱住,护在怀里,待蝙蝠都飞走,轻轻拍了拍她后背,这才松开她,自己走了进去,又看了一下,确定是个蝠洞,并非兽穴,可以过夜。
洞内落有一些鸟遗,一股混合动物遗臊气的尘螨味弥漫其间。裴世瑜清理过后,从附近砍来许多枯枝,在洞内生了堆火,熏了一番,又折来茂盛的松针枝,铺在一块平整些的地面上,好供她坐卧。
他在忙碌,李霓裳数次想去帮忙,都被他拒,只得在旁,看他做事。
他全部收拾好,叫她坐下休息,自己去将龙子牵到洞口,从马背上的驼袋内取了一直存着的干粮和一只水囊,进来递给她,叫她吃了快些睡觉,自己则侧身向她,坐在洞口,掏出一把用来饲马的炒黍,喂给它吃。
今夜经历实在太过跌宕,可谓是惊险与兴奋并存,李霓裳一直紧绷,此刻终于得以放松,并不如何腹饥,只感到有些口渴,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就着水囊,喝了些水,放下后,照了他话,将今夜出来时他给她披的大氅脱了,一半铺在松针铺上,一半用来裹身,卧了下去。
他十分细心,已将粗枝全部去掉,留的都是松针和弱枝,铺得又厚又软,躺下后,并不如何硌人。
身体是感到了疲倦,然而精神,却仿佛还未从今夜的经历里脱出。
背身向他躺下,人却毫无睡意,闭目假寐,暗暗听他在身后所发的动静。
起初,他似还在喂马,慢慢地,响动消失,马儿似被他放到了洞口之外,接着,身后便静悄了下去。
她疑心他是否已那样坐睡过去。
入山之后,周遭潮湿,连衣物都被洇润,何况他在洞口,怎好就那样睡去?
她实在忍不住,悄悄转面,偷望身后,这才发现他并未睡,相反,人正缓缓地从地上起了身。
他起身的动作极是轻缓。然而,起到一半,也不知何故,李霓裳看见他的身形略略凝滞了一下,似有些发僵。接着,他抬起一臂,扶住岩壁,定了一定,这才完全地立起了身。
在抬步出去前,仿佛怕吵到了她,他又转面,望了眼身后,却不期她正在看他,二人一下便四目相对在了一起。
她是颇觉困惑,不知他为何如此遮遮掩掩,他却仿佛被她吓了一跳。但一顿,便恢复如常,笑道:“我吵到你了吧?你自管睡,我出去方便一下,稍候便回。”说罢,迈步待去。
李霓裳这时忽然有所领悟,也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要去方便,人从铺上飞快爬起,赶到他的身前,张臂将他拦住,不许他去。
“怎么了?”他只好停步,却依然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李霓裳的目光在他身上梭巡一番,很快,落定在了他的腰侧,终于看清,在他腰腹一侧,衣物已裂,晕着血迹,只是衣物深色,洞内燃起的火堆光也不亮,他又一直刻意侧身对她,所以她丝毫也没觉察,他竟已是受伤了。
他见她双目直勾勾望来,面色发白,低头看一眼自己伤处,知瞒不下去了,抬臂挡了挡,继续笑道:“没事的。只是方才太乱了,不知被哪个不长眼的擦了一下而已,一点也不严重。我出去下,你不用担心!”说罢要绕过她走出去。
李霓裳怎还肯放他。
她明白了,他方才必是想要等到她睡去,才出去自己处理伤处。
她立刻将他往里推。
害怕弄疼他,她也只是轻轻地推,他却显得格外无力,竟被她推得一连后退数步,这才站定。
他略一迟疑,见她神情实在固执,终于,顺从她的意思,盘膝坐到了她方睡过的那张松针铺上,默默看她忙碌。
李霓裳跪坐在他对面,将他腰上那已染血的蹀躞带摘下,解开他的衣襟。
他腰侧有道足有指长的伤,肉已外翻,凝满污血,还有鲜血在缓缓地往外渗。
她骇得变了脸色,更是心疼万分,眼圈登时便红了起来,接着翻开裙裾,用他的刀割破自己干净的衬裙,撕下布片,小心为他拭去伤口附近的污血,再从她无论何时都不会忘携的贴身药包里拿出他今夜方给她的鲸膏,将这珍贵的药全部抹在他的伤上,再继续割扯衬裙,用布围着他腰,将伤处紧紧地缠绕了起来。
这里实在没有条件,只能如此凑合包扎一下,希望明日能尽快脱险,再好好处置。
“真的没大事。”
或是一旁火光映照的缘故,他看着她的双眼显得亮晶晶的,含着淡淡的笑意。
“别害怕,我不会死的。”
他抬了一臂,手指抹去她眼角挂出来的一颗泪珠。
李霓裳偏过脸,自己抬袖,又飞快擦了下眼,待情绪渐渐平复些后,转过头,见他还是那样盘膝而坐,那只方才还在替她擦泪的手,此刻却仿佛不会动了,任他的衣襟继续散敞,也不知自己合拢上去,赤出大片遒健而瘦劲的古铜色胸腹,看去甚是扎眼。
既已裹好伤了,她此刻怎敢多看,咬了咬唇,垂着眼皮,急忙又给他合上了,想了想,再扶着他肩,小心翼翼地助他躺下,唯恐牵到他的伤处。
他在她的助力下,慢慢地斜卧下去,神情显得既慵倦,又惬意。
终于完全躺平后,他抬了一臂,曲肘为枕,仰面闭目,喉间发出了一道长长的,适意的叹息。
片刻,他懒洋洋睁目,看见她还那样跪坐在一旁,便往里挪了挪,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身侧的空位。
“你也躺下吧。”
他的声音好听极了,带着蛊惑的力量。
等李霓裳完全醒神过来,发现自己已是乖乖地躺在了他的身侧。两人并头而卧。
“你放心睡吧,外头有龙子守着。若有响动,它会察觉。“
“我也乏了,先睡一会儿。”
他仰躺着,闭目也没看她,只继续用慵倦的声音说道。
李霓裳信以为真,便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睡不着,偷偷睁目,意外发现他根本就没睡,偏脸,睁着眼,分明正在看她。
见她睁眼,他挑了挑眉,仿佛有点不满于她的不听话。
她心一跳,有点慌,好像做了坏事被他抓住,急忙闭目,假装再睡。又片刻,忍不住再偷偷地睁开一道眼缝,发现他依然在看自己,愈发慌了起来,再次飞快闭目,耳朵也开始悄悄热了起来。
再寸刻,当她鼓足勇气,又一次偷望他时,发现他竟然还在看着她!
她是脸上刻花,还是有了脏污?
她简直快要被他看得羞死了。
他到底什么意思!
这样看她,叫她还如何睡得着觉?
这次不止耳,连脖颈甚至她衣下的胸脯都开始热腾腾起来。
她再也忍不住了,从他身边一骨碌爬起来,伸手过去,使劲捂住他的眼睛,不许这个厚颜的人再这样看她。
这裴家子非但不羞,竟还闷笑了起来,也不拿开她手,任她捂着他的眼。
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他分明笑得已是肩膀抽动。
李霓裳这下真的恼羞成怒了,再也不想理会这个以捉弄自己为乐的坏人。
她负气收回手,背过身去,也不躺了,待爬起来出去,却被身后那人一把攥住手,一拽,她便被他扯得旋了个身,扑在他的胸膛之上。
她可怜的一片柔胸突然紧紧地贴压在了他坚实的胸膛上,几乎要被挤扁。甚至,还被他胸膛撞得感到疼痛。
登时,她不动了,他也突然止住肩抖,不复闷笑。
片刻后,李霓裳才回过神。
他还是那样仰面卧着,一动也不动,只这一回,眼睛是闭着的,看去,真的仿佛睡着了。
她的脸烧得如同过了火,心跳得将要跃胸而出,手忙脚乱要从他的身上爬起来,却不知怎的,忙乱中不慎碰了下他的伤腰。
他皱眉,口里嘶了一声,吓得她又不敢动了。
只见他终于慢慢睁眼,不复平日清眸,望向她时,眼底的目光暗沉。
此时,李霓裳眼前一暗。
洞内的那一堆枯枝烧尽了。明火熄灭,只剩一摊闪烁着红光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