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猎犬飞穿过草丛的窸窣之声,裴世瑜倏然转头,见二三十条恶犬已是显身,转眼便冲到了身后。
这些恶犬不但体格惊人,头尾足有人长,当中最为强壮的几只,体型几与他的豹子金奴相差无几,又齿尖爪利,疑是与狼杂交所得,双眼猩红,脸态狰狞,令人望而生畏。
如此恶犬,一头便足以叫寻常之人丧胆,何况此刻,几十条齐齐追了上来,场面之怖,可想而知。
裴世瑜迅速将李霓裳一把抱上马背,嘱她不要下来,话未完,身后一股腥风袭来,转面见奔在最前的一条恶犬已如闪电般朝他扑来,尖齿滴涎,张口就攻他的咽喉。
裴世瑜偏了下肩,避开恶犬一扑,旋即一把攥住了恶犬的一条后腿,暴喝一声,将恶犬整条倒提起来,猛地挥起,重重砸向近旁一株大树。
伴着一道凄厉的呜咽之声,恶犬头骨碎裂,飞起后,砸落在了群犬的中间,抽搐几下,污血从耳朵和犬嘴里流出。便不动了。
头犬的下场,丝毫也未影响其余恶犬。同类死去所散的血味,反而激得群犬愈发狂躁。也不用训犬人赶到指挥,剩下的恶犬立刻便照平日训练那样,将二人一马迅速围了起来。
当中一条显是犬王的青皮恶犬狂吠一声,周围恶犬便齐齐扑上。
裴世瑜不由也觉心惊。
几十条显是受过杀人训练的恶犬一起围攻,只他自己,并无畏惧,只管砍杀便是,拼着被咬上几口,想也不至于丧命此地。
但还有她!
恶犬扑咬极其灵活,何况数量如此之多。他唯恐自己无法完全护住她,万一有个空档露出,令她遭恶犬撕咬,那他便是万死不辞之罪。
须叫龙子驮她冲出,先行离开。
情势太过紧急。
几条围在他左的恶犬已是一齐攻来,他的眼角风瞥见龙子右侧以及后方,也有恶犬扑上。
龙子飞起一脚,马蹄狠狠踢中靠得最近的一条恶犬,那犬被拦腰踢飞,呜鸣一声,在地上滚了几圈,爬起又纵身猛扑。
他挥刀正待逼退左侧几只恶犬,先护龙子带她冲出,这时,竟见那条青皮冲她露出森森利齿,咆哮一声,猛然扑上。
青皮犬王体格极大,与金奴无二,跳得也是极高,若是扑中马背上的她,后果不堪设想。
裴世瑜一刀斩下一条扑到身前险些咬到他腿的犬首,不顾剩下紧跟上来的几条,转身正要冲向她,先对付犬王。
这时,离奇一幕发生。
她抬起一臂,露出玉腕,上缠她养的那条小金蛇。
小金蛇昂然挺头,向着那条迎面正冲来的青皮嘶嘶吐信。
阳光照下,小金蛇通体发着金光,看去极是醒目。
青皮仿受震慑,陡然停了下来,然而显是不甘,在龙子的前方不断咆哮,来回走动,似催促周围恶犬继续围攻。
金光陡然一闪,小金蛇倏然从她手腕上蹿出,如一道利箭,射向那条青皮。
阳光晃目,裴世瑜一时没有看清小金蛇去了哪里,只见它仿佛凭空消失,然而,青皮却仿佛突然遭到某种极为可怕的看不见的攻击,在原地猛烈翻滚跳跃,发出狂暴而痛苦的吠声,接着,瘫软在地,四肢不停抽搐,很快,一动不动,竟就死了。
裴世瑜这才看清,原来方才那小金蛇竟钻入青皮的一只耳内,将这条凶猛的恶犬活活咬死了。
小金蛇很快从青皮耳中爬出,又窜向近旁另外一条恶犬,如法炮制,亦消失在犬耳之内,很快,那条恶犬亦是倒地暴毙。
接着,又是一条恶犬死去。
当小金蛇第三次从犬耳内爬出,昂立在死犬头盖上时,周围的恶犬纷纷目露恐惧,在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鸣声,这回却再不是方才的威胁与震慑,而是充满恐惧与臣服。
群犬纷纷后退,向着来时的方向逃窜而去,转眼逃了个无影无踪。
裴世瑜被这一幕惊住,醒神,望向李霓裳,只见她从马背上爬了下去,走到小金蛇前,伸手,小金蛇便又温顺地游上了她的手腕。
李霓裳有些心疼小蛇。
世上何来传奇里的仙家玄物。
她师傅所言的小金蛇震慑百兽,应也是出于生生相克的道理。寻常野兽,不管再如何凶猛,最惧怕的,便是耳中进入异物,何况是条毒蛇。
它腮内的毒液,更非无穷无尽,方才为了保护她,竟接连放毒咬了三次。
再继续咬下去,逼尽毒液,不但效果大打折扣,对小金蛇的本体也有损害。平常每放毒一次,便要今日才能完全养回毒液。何况距离下次血饲的时间也快到了,小金蛇急需药血维持。
只是此刻情况紧急,她略抚了抚小金蛇脑袋,先将它收好,便立刻转向裴世瑜。
他这才完全醒神,与她对望一眼,压下满心诧异与惊喜,向她点了点头,又迅速地转头,望向方才那些恶犬逃走的方向。
他已看见追兵正急追而上的身影了。
好在前方不远,应就是一个可以出山的口子。这片山体地势也比昨夜入山那里要来的平缓,龙子应该可以骑了。
他带着李霓裳翻上马背,朝前继续而去。
谢隐山带来的这几十条猎犬,战力不次于一个兵营。故方才这些猎犬脱离他们的视线,自行追上去的时候,他也没有阻拦。本意是想令猎犬拦截裴家子。
此子身边带着一个女子。哪怕他再神勇,想在自己赶到之前完全摆脱掉来自几十头食人猎犬的围攻,也是不可能的事。
他却万万没有想到,方才去的一群猎犬竟灰溜溜掉头逃了回来。
猎犬既没有围住他,他显是又继续朝前逃走了。
昨夜他一夜无眠,亲自骑马,绕山察看了一夜的地形。
此处再过去,走出一片树林,离出山口也就不远了。
倘若再叫他逃走,想追,那便是难上加难。
“怎么办?”孟贺利有些焦急。
昨夜因了疏忽,眼睁睁看那小子从他把控的关卡逃走,愧疚不已。
“不如放火!”
一直紧随的宇文敬咬牙说道。
“他就在这山头里,咱们围起来,三面放火,留下一个出口。不信他不出来,到时候瓮中捉鳖!”
“不可!”谢隐山想都没想,断然拒绝。
这个季节,正是山中母兽与百禽的孕季,如此烧山,有违天德。况且这一带,山林绵延不绝,山火万一蔓延不灭,也会影响附近山民。
宇文敬悻悻作罢。
“继续追!”
谢隐山眺望一眼前方。
“前面出口,我也已布了人。到时两头合围,想要抓他,也是不难!”
第57章
二人沿溪流方向再行片刻, 穿过一片丛林,只见近畔林木渐稀,知应快接近出口了。
这时, 前方忽然林鸟惊飞。裴世瑜环顾左右, 看见附近有座小岗,立刻跃身下马,引龙子迅速转了过去。
山岗地狭,后方便是一道陡坡,堪堪只能容下二人一马, 好在岗前生有浓密树丛, 是个可以藏身的所在。
他的判断无误,谢隐山果然在这方向也布了人。藏好后,没片刻,只见一队人马窸窸窣窣地自树林对面现身。这座山中随处可见的土岗, 并未引发注意,那队人马从前经过,走了过去。
李霓裳看着队伍渐远, 屏住的呼吸这才慢慢松出。不料这时,竟又发生意外。
春时转暖, 岗土解冻, 前几日又一直下雨,岗顶土质渐软,而龙子体重颇巨, 后蹄踩中一块嵌入岗缘的石头之上, 将那石头踩松,掉落了下去。
裴世瑜来不及抢救,便见岗缘土石跟着已坍下一片, 泥土夹杂着石块,骨碌碌地沿着陡坡掉落下去。
响声发在寂静的山林里,听起来分外清晰,顿时惊动了前方那些本已走过去的人。
领队停步,回头疑虑地看了一眼发声的方向,立刻命人返回查看究竟。
裴世瑜一把抓起李霓裳手,拉着她便沿陡坡下了土岗,将她推到岗下一处只能容她的隐蔽石缝里,低声飞快地道:“你待这里!外头无论何事,你都不要出来!”
他顿了一下,凝视着她。
“你若是等不到我回来接你,那应是我一时还脱不开身,也不用过于害怕。记住,你只管待在此地,一定不要出去!”
“我在走过的路上留了联络记号,你这里也留了。我枯松师父必定很快就能找到,就是那个大和尚,咱们婚礼那夜你见过的,到时你跟他走便可!”
嘱咐完毕,他从身上拔出一柄匕首,塞到她的手里,用力将她按了下去,转身便去。
李霓裳眼睁睁地看着他疾冲上了陡坡,立在岗顶之上,一跃,身影消失不见。接着很快,另头传来一道高呼之声:“人在这里!快去通知信王!要抓的人已经找到了!就在这里——”
呼声很快便被淹没在一阵突然迸发的人喧马嘶和刀剑相交的杂声里,杂声远去,想是他引着那群人,离开了此地。
周围彻底地安静了下去。
渐渐地,附近被惊走的山鸟陆续飞了回来。
任她再如何侧耳细听,鸟鸣和着溪流,成为了她耳中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她一个人在石缝下枯坐着。
他在离开前,再三叮嘱,不许她出去,让她等待人来。
但她怎么可能安得下心?
对方那么多人,群犬也可能卷土重来。他却单枪匹马,身上还带着伤。
从他身影消失在岗后的那一刻起,她便惶遽无比,恨不能立刻出去,察看他到底怎样了。
然而她怎不知,她即便出去,也是帮不到他任何忙,相反,或倒会成为他的拖累。
她什么都不能做,唯一能做的,就是听他的话,等在这道石缝之下,等人来带走自己。
日头渐渐升高,光从她头顶的石缝里射入,照在她的身上。
天气分明不热,昨夜睡梦里的她,还冷得直往他的怀里钻,然而此刻,这阳光却照得她浑身出汗。她只觉自己燥热无比,汗不停地流。
就在又一滴汗水沿她饱满的额流入眼,刺激得她眼泪都要出来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起身,从石缝里钻了出来。
她要出去看一下。
她曾经一个人奔走在路,渡过黄河,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她一定会很小心,保证不会给他添任何的麻烦。她只想知道,他此刻究竟怎样了。
李霓裳抓住长在陡坡上的杂木,费力地爬了上来,回到了之前他们曾停留过的那片土岗上,看见地上布满踩踏出来的凌乱的马蹄印与脚印。
她循着印记一路追去,不时看到地上的乱草丛里有溅落的血迹,也不知是他身上流的,还是谢隐山那些人的,正心惊肉跳,侧旁忽然窜出一匹骏马,定睛一看,竟是他的坐骑。
她的心猛地一跳,立刻四顾,却看不到他的身影,猜知应是和主人散开,或是被他放走的。
那坐骑似认出她,奔到她的身旁,亲热地跳跃了几下,又主动地屈起两条前腿,矮身下去,等待她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