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隐山面露愧色,提起衣衫下摆,下跪请罪:“下愚无能,确实再次失手,又叫人走脱了。请天王降罪!”
天王起初一声不吭,继续翻书,渐渐地,他的翻书声越来越快,突然,只听“啪”一声,他已满面怒容,将手中那册书卷重重砸在了榻前的地上。
“要你们这些人何用!连个弱冠小儿都拿不下!”
接着,一个翻身,他自己下了榻,猛地抽出横在榻前剑架上的一柄青锋宝剑,转身朝外大步走去。
才走几步,忽然,身形一顿。
谢隐山抬头,他已是一手捂胸,面露痛楚之色。
他一惊,待上去搀扶,天王摆手,不叫他扶。
谢隐山知他脾性,决计不肯服输,只好收手。
只见他自己在原地又僵立片刻,闭目调息,应是痛楚过去了,缓缓回身,将方拔出的宝剑插了回去,又俯身,将地上那册他自己砸的书也捡回,拍了拍沾尘,放好,再走来,亲手将谢隐山从地上扶起,含笑安抚。
“他若如此容易被抓,那夜孤便也不会险些丧命在他手下了。你何罪之有!方才是孤不好,你勿恼。”
他虽面上带笑,神情平和,然而掩不住脸色灰白,额渗冷汗。
谢隐山待叫老仆去传医士,已遭天王皱眉阻止。
他自己坐了回去。
“孤方才只是一时激切,无事。今日药也吃了!你不必多事!将经过说给我听!”
天王武功盖世,却恨苦药,此事他身边亲近的人知道,说出去,恐遭天下人耻笑。
谢隐山只好作罢,将这几日追捕的经过捡重要的简单说了,未提宇文敬半句。
大约是方才已经发作过怒气,天王此刻目中虽然阴霾不散,神情却颇显平淡。
沉吟了片刻,忽然发问:“振威太保是否也去了?”
谢隐山向来不愿在天王面前谈宇文敬如何,此举无异于离间,为他所不齿。
他含糊道:“是。太保同行,想亦是出于为天王复仇之心。”
“他可有坏你的事?”
“并无。”谢隐山一顿,又道,“此次事败,全是我的无能,与太保无关。”
天王冷冷瞥他一眼,未再发话,只自己出神了片刻,眉宇间慢慢显出几分萧疏寥落的倦色。
“孤知晓了。孤看你应也是乏倦了,此行辛劳。你去休息吧。捉人之事,你无须再费心了,孤自己再另外安排。”
谢隐山道:“多谢天王体谅,我还有一事,要禀告天王。此行虽未能拿住那裴家小儿,但捉住了一个女子。”
“哪里来的女子?”
天王又已自己慢慢歪靠了下去,顺手拿起方才的书,口里随意应道,显是未将此话放在心上。
“便是去岁冬里曾在此地被那裴家子救走的崔昆之女。这回裴家子逃走,身边就带着她。人我已带回来了。”
天王似觉几分意外,但很快,大约是想到之前这女子曾令部下拔刀相向,又皱眉,面露不耐烦之色,兴趣依旧不大。
“倒是有些巧合。只是抓她来,又有何用。拿去威胁崔昆?莫说崔昆是否会因一个女儿而受制于人,孤也不屑做如此之事!”
他抬目,瞥一眼老部下:“莫非你也看上了?若真如此,你收了便是,以你之功,也早该续弦享福了,莫说一个,便是十个,亦是应该。只是若收此女,莫叫别人知道,免得无端又惹纷争。叫孤知晓她又生是非,孤定杀不饶。”
谢隐山急忙澄清:“天王误会。我怎会有此念。我是疑心此女身份,或并非崔昆之女,而是前朝的那位酌春公主。”
天王抬目。
“裴家小儿不久前娶李家公主,大婚夜生变,此事人尽皆知。我当时便在太原府刺探,虽未近观过那位公主,但大婚日于行宫外也曾远远看过一眼,当时便觉看去与此前的那位崔家女有些相像。”
“不止如此。倘若此女真是崔昆之女,如今人应当是在青州养病才是,即便病愈,又怎会忽然千里迢迢现身在了此地,与那裴家小儿一道?且我观这二人……”
他眼前浮现出那对少年男女你侬我侬郎情妾意,对望时连四目都似勾连出蜜滴的模样,顿了一顿。
“这二人举动亲密。那夜我围庄他们逃跑,共乘一骑。昨日那女子为提醒裴家子避箭,不惜以身犯险,这才被捉。裴家儿亦是如此。当时我与他已鏖战多时,各有乏力,我也不算下风,他见那女子被我的人捉住,为去救她,竟忽然有如迸出神力,令我险些坠下石梁。”
想起当时的一幕,他此刻仍是心有余悸。
“总之,他二人举动,极似少年夫妻,新婚燕尔。依我看,十有八九,应当就是裴家小儿所娶的那位李家公主!”
天王又坐起身,缓缓点头。
“原来如此!”
“正是。如今用来抓那裴家儿,再好不过。我已叫人将她关起来。也无须咱们再做什么,若我所料没错,那裴家儿很快定会来此设法营救,到时以逸待劳,抓他更容易些。”
天王唔了一声:“既如此,你看好人。莫出岔子。”
谢隐山应是,轻轻一顿,望了眼天王,欲言又止。
天王顺手又拿起那卷书,以臂撑着身体,蹙眉僵硬地慢慢靠了下去。
“还有何事?如此看孤作甚?”
谢隐山迟疑了下:“方才没有与天王提,昨日那个赶到救助裴家儿的人是……”
天王听他停住,不悦道:“何人?”
“禀天王,乃是那个大和尚韩枯松。”他终于说道。
天王沉默了下去。
片刻后,谢隐山见他神情看去虽然平静,然而,双目却始终盯着手中书册的同一页,许久没有翻动,不敢打扰。
需禀的事,已悉数说完。他行了一礼,正待悄然退出,天王忽然说道:“这姓韩的若是敢来找事,给我杀无赦。”
天王说出这话之时,面无表情,语气也如寻常,然而话下,却带着一缕透骨之凉。
谢隐山再次应是,行过一礼,轻轻退了出去。
这一日他极是忙碌,等手头之事全部处置完毕,回到住处已是深夜。坐下后,方感疲倦无比。
昨日被伤到的胸部似又隐隐胀痛。他解衣察看,见胸前一个乌青脚印,比之昨日愈发清晰。懒怠为此传医惹人背后议论猜疑,自己拿了伤药,胡乱用了,正待整理一番便去休息,看见案上摆着一柄匕首。
匕首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主人显然颇为爱惜,拔出后,只见匕刃精光闪烁,连缝隙处也不见丝毫淤血残留的痕迹。显然主人每次使用过后,必擦洗干净,才重新归鞘。
这便罢了,引起谢隐山注意的,是匕鞘所镶嵌的宝石纹样。
与寻常宝刀宝剑惯用的各类吉纹装饰不同,这把匕首,用古老的各色宝石拼接出觜、参二宿的纹样,颇为罕见。
谢隐山只觉自己从前仿佛在哪里看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召了仆人问话,被告知,说是孟贺利送来的,道是从那女子身上搜检而出,不能叫她留着,便送到了他这里。
谢隐山拿起匕首,反复地看着上面的纹样,突然,目光动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但是因为年岁长久,不敢确定。
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做了决定,拿起匕首,匆匆又走了出去。
李霓裳睡下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兜兜转转,这一次,她竟然又回到了去年曾经到过的这座天生城。
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遇见了那个少年郎。大约因了这个缘故,当今日从马车中被放出,发现自己身处此地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非但没有恐惧,竟反而在心中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宿命般的梦幻之感。
这一次,虽同样是俘虏,但待遇比上一次,要好上不少。关她的地方,不但颇为齐整,身边甚至还有一个妇人服侍——自然了,妇人是以服侍之名,行监视之实,她十分清楚。
她一被关进来,妇人便搜了她身。虽然小金蛇被她提前藏在胸衣内,妇人没有发现,但是,他留给她防身的匕首,却被拿走了。
那柄匕首的鞘上镶有古老的宝石,看起来有些年头,似是他的贴身之物,取出放在她手心时,还带着他的体温。
就这么没了,全是她过。
不但如此,她也直觉那个谢隐山应是猜出了她的真实身份,极有可能会以她为诱饵,来诱捕裴世瑜。
原本她从那道藏身的石缝下出来时,再三地对自己说,她会很小心,不会连累他。结果,她还是连累了。
她怎会如此无用。
她时而想这,时而想那,因了极度的自责与担忧,辗转反侧,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
那个看管她的妇人推门,走了进来。
“小娘子,起来吧!”
“天王要见你!”
第59章
李霓裳出来, 看见谢隐山等在外,也无多话,道了句“随我来”, 转身便去。
这个时辰, 兵寨内除去巡夜的士兵,其余人早各入梦。李霓裳忐忑随他前行,在寂静而昏暗的山中兵寨里走了一段路,停了下来。
她被带到寨内位置最高,亦最靠内的一处所在。房宇依山建在坡上, 屋后就是华山绝壁, 抬起头,但见壁立千仞、巨岩雄峙,人在壁脚之下,那种当头青天倒挂太岳悬顶似的强烈的压迫, 直叫人生出一种宇宙浩渺,而人若蜉蝣渺小的心惊肉跳之感。
谢隐山正沿石阶往上,迈了几步, 停下,转头看她。
李霓裳收目, 跟他继续上阶, 来到石阶的尽头之处。
这座此刻仍透着灯色的院落,应便是那天王的居处了。
门外的一队夜卫看见谢隐山,为他打开了门。
谢隐山引着李霓裳入内, 穿过庭院, 来到了那间亮着灯的屋前。
“你不必害怕!等下天王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便是,天王不会拿你怎样。”
临叩门前, 李霓裳见他停了一下,转头看她一眼,提醒似地,与她又如此低声道了一句。
此人虽一开始就差点杀了她,这回又阴魂不散地追捕裴世瑜,还将她抓了。但平心而论,李霓裳觉此人算是少见的磊落,昨日被他带回的路上,对她也无半点为难,甚至颇为照顾。此刻又得他如此提醒,显也是出于善意,一怔,随即领悟。
想是方才她停在绝壁下的举动,叫他起了误会。
提醒完,也不待她回应,谢隐山便轻轻叩门,随即推开虚掩的门,示意她进。
李霓裳定了定神,循着灯光方向,慢慢地走进了一扇敞开的门内。
门后是间书斋,四围不大,一席一案,除去必备的文房,陈设简单。
在她入内后,最先扑入眼帘,亦是叫她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满墙的书籍与案头凌乱堆得尺高,看起来像是外面投递来的公函等案牍。
屋中唯二能暗显主人身份的物件,一是一架人高的巨大鎏金枝烛,上面燃着条条巨烛,用以照夜。另外一件,则是摆在墙边的铸金浮箭漏壶。那壶身上雕有龙纹,看制式,应是从前宫廷内制的仿古御物。想是山中计时不便,设下此物,以方便此间主人在书斋伏案之时,可利用壶中剩余的水量,来确定具体的时辰。
虽然只是一个兵寨,但看起来,经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李霓裳没想到,那个大名鼎鼎的天王,在此日常起居的所在会如此素简。屋内除去那两件器具,其余入目,甚至可以用凌乱来形容。似乎此间主人对这些外物,丝毫也不加在意。
这时,一股山间的夜风从窗外涌入,将排烛吹得不停摇曳,光线一下变得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