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瑜一顿,立刻加快步伐,一脚跨入门槛,冲着转头望来的裴世瑛喊了声兄长,随即笑嘻嘻地走到他的身亲,亲热地道:“阿兄你的伤情怎样了?家中事多,阿兄处处劳力费心,更需妥善养伤,怎还大老远亲自跑来了这里?实是叫我担心!”
裴世瑛起初没应声,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好几遍,知确实应当如大和尚说的那样,只是小伤,没有大碍,暗松口了气,这才沉下脸道:“我不劳你记挂。你是越来越能干了!竟敢瞒着我去夜探大营行刺宇文!他是何等人物!你有无想过,万一失手被围,那该如何是好?”
裴世瑜天生反骨,兄长从前不止一次禁止他去招惹宇文纵,他便总觉兄长是太过高看对方,轻视了自己,反而愈发想去较个高下。此刻不敢高声反驳,然而怎肯服气,忍不住自己嘀咕起来:“我不是好好出来了吗?什么天王,就是个醉鬼而已,还不是被我一剑在胸上插出个窟窿眼!那夜要不是他运气好,说不定早就已经成了我的剑下鬼了——”
“你说什么?”
裴世瑛早就听得一清二楚,勃发大怒,抬掌重重拍了一下案面。这声音传出,将外面的几人都吓了一跳。
裴世瑜也立刻发觉,兄长这回与以往不同,竟好像真的动了怒,顿时怂了下去。
不过,照他经验,无论他搞出怎样的祸事,只要诚心认个错,兄长教训他一番,事情也就过去了。
小时候有回他在马场里玩火,不小心把整个马场都给烧了,害怕兄长责备,起初还躲了起来。记得兄长找到被火熏得乌漆嘛黑的他后,听了他的几句认错之言,什么都没说,就将他紧紧地抱住,连半句责骂的话都无,只在事后,严厉地补训了他一番,如此而已。
他立刻上去,噗通一下,麻溜地朝着裴家众多祖宗安息的方向跪了下去,开始诚恳认错。
“我错了!我不该争强逞能,未与阿兄商议便冒险行事。我知阿兄是怕我出事。恳请阿兄不怪!往后我一定改!再也不做叫阿兄不放心的事了……”
裴世瑛此刻却根本未在听弟弟这显然口是心非的认错之言。
宇文龙门一战未果,仓促退去,他获悉弟弟在返回的半道上竟又去追寻报信的那位李家公主。当时自己因了军务,实是无法脱身,只能先派韩枯松带人先去接应。前些日,一脱开身,他自己亦立刻便出来了。
他想起方才从韩枯松那里听来的话,讲他如何不顾阻拦,独自攀崖潜入宇文的华山绝营,又如何一波三折,九死一生,方将那李家女郎救出,一同逃至此处,越想,不禁越是后怕。
这惧怕,除去担忧他性命安危,亦是害怕,万一错酿杀祸,无论是哪个伤了哪个,皆是恶果,自己将来,如何去向地下的姑母交待?
“……世瑜对天发誓!此番再不真正悔改,阿兄你尽量打断我腿,再拿铁链穿了我的琵琶骨,你看我会不会有半句怨言……”
裴世瑜一面在口里胡乱发着誓,一面偷望兄长的神色,见他眉头紧皱,神色极是凝重,总觉他仿佛和往日不大一样,不禁也困惑了起来。
“李家公主也此处吧?”
裴世瑛很快做了决定,截断弟弟的誓言,问道。
裴世瑜顿时有点心虚。
她走的时候,与兄嫂交待得很是清楚,不和他做夫妻,要回青州。
才这么些天,这事还没说清楚,昨夜她就在此处被他弄上了床。
他的脸皮厚如城墙,况且是自家亲哥,自然无妨,却怕她羞臊。
阿兄既然如此发问,显然,大师父还没告诉他昨夜她与自己同宿一屋的事。
“……应当还在睡吧……”
电光火石间,他便思想了一番,决定此刻先不叫阿兄知道昨夜的事,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
裴世瑛点了点头,指着他道:“你立刻给我回太原府!老实在家闭门思过!待我回去再做处置!公主回青州的事,不用你管了,我另外安排!”
“她未必就一定要回呢。不急,还是慢慢问问她吧……”裴世瑜底气不是很足,但还是如此应道。
“你怎知她不回?”
裴世瑛反问了一句。
“你可知,她的姑母,那位长公主已经派人求见我,具礼赔罪,想将人接回去!”
裴世瑜一怔,反应过来,当场便从地上跳了起来:“不行!我绝不答应!”
裴世瑛对他何其了解。看一眼瞬间翻脸变得满面怒容的弟弟,目光再次扫过他露在衣襟外的显然反穿着的一段衩衣领,略一思忖,不禁面露讶色。
“你竟和她睡一起了?”
裴世瑜一顿,索性道:“是!她已是我的人了!”
裴世瑛却想起那女郎当日谢绝妻子挽留执意要回青州的样子,不禁再次隐怒,压低声问:“是你强迫了她?”
裴世瑜还不及应,方才因不放心潜来听墙角的韩枯松忍不住了,赶紧快步冲了进去,替爱徒开脱起来。
“君侯千万莫错怪了小郎君!昨夜小郎君与公主同寝一屋,实是事出有因。小郎君原本另有一房,是我倚老卖老,定要占用,才将小郎君赶去公主那屋的。小郎君也是没办法……”
“就是我故意为之!和大师父无关!”
裴世瑜打断了韩枯松的话,转向兄长。
“就是我强要她了。反正她已是我妻!不会回去了!叫那些人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韩枯松转脖看他一眼,眉毛跳了一跳,不说话了。
裴世瑛皱眉看了弟弟片刻,终于,轻哼了声,开声道:“你说的没用!”
“待李家公主起了,听她自己如何意思吧!”
第68章
裴世瑛话音方落, 一名随从已是到来:“禀君侯,小娘子来了,想见君侯。”
裴世瑛尚未开口, 便见弟弟瞬间变脸, 咦了一声,讶道:“她先前为给咱们报信,先是一路颠沛,九死一生,还烧得不省人事, 后又落老贼之手, 遭他百般恐吓,好容易才到此处,天都未亮,她过来做甚?”
“阿兄稍候, 我去接她!”言罢,拔脚便出明间,匆匆而去。
裴世瑛随至门口。
借着微明的晨曦, 远远地,他看见那女郎果然来了, 人就立在走廊的尽头之处。只见弟弟疾行赶到她的面前, 将人堵住,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带她强行转身便去, 身影迅速消失在了拐角处。
韩枯松也跟上, 探出脑袋,望见走廊尽头处那双一闪便不见了的身影,回头看一眼裴世瑛无奈的神色, 忍不住又开口了:“君侯过虑了。公主是他们自己费尽心思嫁过来的,又不是咱们去抢的。何况,大礼都行过了,有何不可?依我看,非但没有不妥,反是天经地义!”
“再说了,我看那女娃对咱们虎瞳也中意得很。为救虎瞳,她不但不顾性命出了大力,连哑症都好了!”
从天生城出来后的这几天,虽然人还在逃跑的路上,但在中间休息的短暂空隙里,裴世瑜早就忍不住在韩枯松面前炫耀公主如何聪明如何能干,又对他如何关心,如何好。
早上君侯赶到此处,极为担心小郎君,见面匆匆,他也不及详说情况,只是道了个大概。此刻趁这功夫,立刻详细说起公主如何不顾安危,寻小郎君到了谷口,情急之下,如何奇迹般发声提醒他安危,又如何在天生城内放火驱马,将小郎君从犬舍内救出。总之在他眼里,二人就是天造地设,不在一起,简直就是没有天理。
明间里,韩枯松忙着在裴世瑛面前为爱徒与公主开脱。那边裴世瑜拦下李霓裳,不由分说,将她带回到了屋中。
“你这是作甚……”
不给李霓裳说话的机会,他把门一关,立刻将她压在门后,二话不说,先是吻了上去。
方才他去后,留下李霓裳一个人,又如何能安心继续躺着睡觉?
她总觉昨夜他与自己同房而寝的事会被他的兄长知晓。这与她走之前的说法大相径庭,越想心里越是不安,担心他被他的兄长误会。若真如此,她可以及时为他发声解释,昨夜同屋,全是自己甘心,非他强迫。二来,长兄如父。她既知晓他的长兄到来,怎好高枕安眠,不去见面?因而起身,匆匆收拾了下,也找了过去,却没想到被他这样拦了回来,进屋后,又什么话也无,先就一阵亲热。
起初她因莫名,轻轻挣扎几下,但很快,想说的话连同满腹疑虑,悉数被这亲吻堵了回去,重又吞咽入腹,接着,她人便迷失在了他热情的攻势之下,脸仰了起来,身子绵软了下去,甚至,在他要她抱他之后,还听话地举起双臂,紧紧地环圈在了他的腰身之上。
二人躲在屋门背后的黯淡晨曦里,如此偷偷又热吻了片刻。就在李霓裳被他吻得心砰砰跳,快透不出气,脑子也变得迷迷糊糊之时,耳畔忽然响起一声催眠似的低语之声:“阿娇不要再回青州了。就留下来!”
所有的甜蜜和旖旎,随了这一句话,慢慢消散。
李霓裳依然那样闭目仰面,双臂环抱着他,如方才承他亲吻的模样,人却是定住了。
片刻后,待气息稍平,她慢慢睁眸,看见他低目紧紧地望着她,眸里若含湿气,在门后那半明半黯的晨曦里,烁动着如星芒般闪亮的微光。
“留下来别走了,好不好?”因她不应,他的神情变紧,又低低地道了一句,这一回,语带恳求之意。
李霓裳无比纠结。
回往青州这件前些日仿佛已远离她的事,因了险情解除,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横在了她的面前。
世间最重,亦最难还的,恐怕便是亲恩之债。
毋论姑母初心如何,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恩情,却是实实在在,沉重如山。
除非她能还上,或是姑母无须她还,否则,她怎么可能毫无负担地就此和她划清界限,从此再无瓜葛?
然而,对着眼前人如此恳求,她又怎忍心像上一次那样断然摇头?
在经这一番生死与共的经历之后,她与他的关系已与此前大不相同了,这一点,更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逃避的事实。
就在她柔肠寸断,左右为难之际,听到他再一次开口。
“不要立刻便拒我。若是那边有你不得不回去的理由,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我若是无法解决,我就去求阿兄和阿嫂,叫他们也来帮我们!”
她抬起眼,见他望着自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公主你更不要有任何顾虑。不是我或我裴家之人在向你施恩,而是我恳求公主你为我而留,盼望公主能给我一个机会。你对我阿兄,对晋州,都有着莫大之恩,就算我裴家真的可以为你做点什么,那也是因为你太好了。更何况,与公主施的恩相比,我裴家能为你做的,却是有限。”
他凝视着她。
“我说的是真的。你虽从不肯和我提你在青州那边的事,但我也能猜到,你与那边羁绊极深。我不能为了骗你留下,便对你胡乱许下不切实际的承诺。”
他顿了一下。
“阿兄是个极好的人,通情达理。但他不止是我的长兄,他首先是君侯,我裴家族首。无论何事,他都先要为河西河东之民与裴家考虑。万一能留下你的条件,是我裴家出不起的,阿兄他就算再爱护我,他也不会答应的。但是,我还是恳求公主,无论多大的难事,都给我一个机会,我会尽我最大努力去想法子,叫你能够安心留下!”
“求求你了,阿娇!”
李霓裳的眼眶忍不住又暗热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对自己说出如此坦诚的话。
她除去极大的感动,更觉意外。
承认他并非全能,但却肯为她努力的裴家二郎,反而令她感到了全所未有的安心之感。
她将脸贴在了他的胸前,闭目在他怀里静静依了片刻,待再次睁目,迎上他满是忐忑的注目。
“你说得不错,姑母于我,确实有着极大的恩情。倘若没有姑母,我在亡国那年,便早已死去。”
她慢慢地说道。
“她的心愿,是扶持我的阿弟光复圣朝。她做的一切,包括她的牺牲,她委身倚靠齐王,送我来假意联姻,将我同时许给不止一个男人,全是为了这个目的。”
“我感激她,可怜她,有时也会恨她。不如当初不必将我救下养大。但是无论如何,时至今日,因果早定。无论我去哪里,都是要给她一个交待的。不能不明不白说走就走,否则,我会一辈子不得安心。”
“我空担了一个可笑的祥瑞之名,实是一个祸端,如无底之洞,挨我边的人,都不会有好运。倘若你要留我,日后等着的,会是无穷无尽的麻烦。我怕终有一日,你会受不住,后悔你的决定……”
她忽然自己伤感了起来,猝然停住,说不下去了。
裴世瑜听到这里,反而笑了起来,神色轻松。
“只要你肯试着留下,我保证,不到你完全安心,我不强迫你如何。你姑母那里,自然需要交待。我和你一起,给她交待!”
“哪日你要是对我说,我叫你失望了,那才是我裴世瑜此生厄运的开始!”
他说完,转过头,看一眼外面那越来越亮的天色。
“天快亮了。不好叫阿兄久等。我这就和你过去,一起见他,将事告诉他,如何?”
李霓裳定了定神,终于,鼓起全部的勇气,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