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如此定了,今日公主便可随我一行人回。”
裴世瑛最后说道。
当天,李霓裳暂将所有的担忧和顾虑都深压在心下,整理好心情,虽大队踏上了返程,一路顺利地抵达太原府。
君侯府的女主人白姝君早已翘首期盼,终于见到她平安归来,又发现她已能开口说话,便如裴世瑛所言,喜出望外,将李霓裳安置得妥妥帖帖,叮嘱她尽管安心住下。
她之所以留在家中,一是丈夫不愿她同行冒险,二是家里确实来了个不速之客,便是裴世瑛之前曾在弟弟面前提过的那位长公主派来的使者。
这个使者,身份并不一般,名叫胡德永,乃是前朝末年的宰相之一,曾做过裴大将军的老师,大将军入狱后,他曾多方奔走。最后罪名能得以洗脱,他也算是出过力气的。
前朝亡后,他因颇有名望,先后在数位自立为王的军阀手下做过官,后来去了齐王那里。不过,如今年过七旬,他已告老。
长公主是在获悉婚礼之夜计划失败之后,第一时间就将他请出,送来做说客的。
他本人后来虽也事过多位主上,但内心深处,却始终以圣朝遗忠而自居,依然盼望李朝光复,故当时毫不犹豫受命,出发上路。只是他实在老迈,一路辗转,直到近日,才终于赶到了河东。
父亲当年人虽去了,但裴世瑛对此人,还是怀有几分感恩之心。这回见他不顾年迈体衰,千里而来,自然也是以礼相待,获悉他的目的之后,原本因考虑到公主本人的意愿,虽未应许,但也没有一口回绝,只将人暂时安置在了驿馆内。
但现在,公主既已被阿弟打动,有心留下,裴世瑛怎还会放人。
回来后,他亲自又去见面,改口称当日婚礼既成,公主便是裴家之人,长公主没有正当理由可以将人从河东接走了,请他返回,将自己的意思转到长公主的面前。
靖北侯绵里藏针,胡德永无计可施,又停留了两天,知君侯是不可能放人了,只能抹着眼泪,失望而去。
胡德永被送走后,对此事全然不知的李霓裳也收拾好了东西,预备出门。
君侯夫人早早便告诉她,他们今日动身,去往裴家祖宅,晚上到后,在那里过一夜,明日去往墓地,祭拜姑母。
这就是裴世瑛那日对李霓裳提过的事。
明日,是姑母二十年忌。
二十年整的忌日,自然十分重要,嫡亲的侄儿不可或缺,故裴世瑛才要弟弟参加完祭祀之后,再出发去往青州。
李霓裳如今也算是半个裴家之人了,自是同行。
第70章
李霓裳到后, 君侯夫人将自己的大婢女鹤儿派来服侍。此刻她正在庭中指挥婢妇将行装搬去外头的马车上,一人走来,停在了院门之外。
是二郎君到了。
鹤儿怎不知他来意。这两日, 他有事没事, 总要来此转悠,来了又不进房,总将公主叫出去,不是抢婢女的事做,亲自给她送这送那, 就是背着人和公主嘀嘀咕咕, 仿佛有永远也说不完的话。
何时见他如此过。她来裴家多年,如今才算是开了眼。
鹤儿也不敢笑,只迎上去道:“公主方被娘子接走了,正在娘子那里呢。”
终于如愿将她领到了家中, 这两日,裴世瑜反而感觉不如在外来的更为自在。
明明已行过婚礼,他竟不能与她同居一屋。
这倒不是兄嫂之意。她本人更是从未就此事提出过半个字的要求。
说出来恐怕都没人信, 是他自己主动避嫌。
在她到后,什么也不敢想, 当天晚上, 天一黑,便老老实实地滚回了他原本住的地方去睡觉。
其实,若他当晚顺势留下过夜, 料兄嫂不会说话, 她也不会强行将他拒之门外。
然而,裴世瑜自己做不出来。
要怪,就怪那个似是而非的婚礼。说二人如今没有关系, 他自然不认。但说和她已是如兄嫂那样的夫妇,却显然又不是那么回事。
她没明说,但他怎看不出来,她仍仿徨得厉害。虽然被他劝动终于答应回来了,但显然,她还是没有发自内心地承认,她就是他妻,更不用说,完全地定下心来。
前些天是因在外情势特殊,二人可以不用有任何顾虑地相处,甚至情之所至亲密无间。而如今回家,一下全都变了。
她看去顾忌重重,裴世瑜便清楚了,只要长公主那边的事没有说清,想她完全以他妻的身份自居,恐怕是难如登天。
他爱她胜过自己,又怎忍心图一时之快,令她到了自家反而生出不适,少不得只能克制自己,这两天也就白天会过来找她。
今日出发去往祖屋,他方才忍不住又拐了过来,自然是想和她一起出门,听到她已与阿嫂在一起了,也不好意思再去要人,只得作罢,想着要么先出去,再检查一番车马随从等杂事,做好准备,再等阿嫂和她出来。
大门将到,他走在抄手游廊之上,忽然听见永安在后呼唤自己,停下脚步,等了一下。
永安追了上来,一面随他同行,一面说道:“郎君你还不知道吧?方才我在外头等你们,竟来了一个访客,求见君侯。郎君你猜是谁?”他卖了个关子。
“谁?”裴世瑜起初不以为意,继续前行,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兄长繁忙,每日更是访客如云。若是谁人都见,怕是从早见到晚都见不完人。
“那人自称姓谢。我不认识,一旁有个虎贲兄弟见过,说竟是那个横海天王的人,叫什么信王谢隐山……”
裴世瑜忽然停步,面露微微讶怒之色。
“是他?他好大的胆!竟还敢公然上门?他来何事?”
永安急忙点头:“是呀,我也如郎君所想!那天王可是咱们的死对头!我当场问他何事,他又不说,只说要见君侯,我只好叫人进去通报。郎君你猜,君侯如何应答?”
“君侯都已收拾妥当,人都出来了,竟真的肯见他!叫人将他带入,我就亲自领他进去了……”
“他们此刻在哪里?”裴世瑛打断话,问道。
“君侯就在外书房里见他——”
外书房是裴世瑛平常简单会客的地方,离大门不远。
裴世瑜丢下永安,转身奔了过去,远远看见门户紧闭,外面站着几名虎贲,当即便要闯入,却被虎贲阻拦,恳告说道:“少主留步!不是卑职胆敢不放少主,而是方才君侯有命,无论是谁,未经他的许可,我等都不能放行!”
裴世瑜看一眼书房的方向,心中惊疑不定。
这谢隐山胆敢大摇大摆地到来,自然是受宇文纵的派遣。宇文纵却刚与他结下如此大怨,真正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敌了,这个时候,他派人来见自己的兄长,到底所图为何?
兄长既如此放话,裴世瑜自然不会强行再入,却也不走,就在一旁等候。片刻过去,始终不见人出来,心里越发疑虑,忽然又想到姓谢的武功不俗,万一是想趁这机会对兄长不利——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对于宇文那种老贼而言,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裴世瑜心里焦躁起来,哪管别的了,正要强闯,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转面,见是大师父来了。
他虽非裴家人,却与裴家渊源极深。
裴世瑜小时候曾隐隐听人提过一嘴,大师父早年似与姑母青梅竹马,谈婚论嫁,后来却不知何故,未能如愿。此番去祭姑母的廿年忌日,他即便算不上半个姑丈,同去,也是天经地义。
“大师父你来了!”
裴世瑜忙迎了上去,将事简单一说,拉他就要一同闯门。
韩枯松方才听说谢隐山公然登门拜见君侯,便觉不大对劲,急忙也过来看个究竟。闻言不禁也急了,正待与裴世瑜一道闯入,这时,开门声传来,只见君侯和谢隐山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后。
二人方才也不知闭户说了什么,谢隐山的神情看去有些失望。
君侯跨出门槛,走了两步,送客毕,停在阶上道:“今日我另有重要之事,便不留信王了。也请信王回去后,转告天王,他麾下固然多勇夫悍卒,但我河东百万子弟,亦皆是健士,人人靴刀誓死,枕戈待旦。他若是再敢来犯,裴某便是拼着玉碎,也不会叫他能如前次那样再全身而退。”
言罢,他唤虎贲代自己送客出门。
君侯并未横眉怒目,这一番话却是掷地有声,不怒自威。
谢隐山行了一礼:“君侯安心。天王此番派我前来之时,曾言……”
他一顿,“天王曾言,他本也无意与裴家为敌,皆形势所迫而已。往后两家若是化干戈为玉帛,那便是天下众生的大幸。”
他言罢,告退转身,待要跟随上来的虎贲出去,忽然看见韩枯松和那位裴家子就停在外,裴家子正怒视着自己,迟疑了下,行到近前,向他也是恭敬地行了礼,这才走了出去。
裴世瑜皱眉看着他背影去了,立刻冲到兄长面前,问是何事。
裴世瑛面露笑意:“我不是与你讲过江都王进攻青州一事?谢隐山来此,正是为了此事。”
兄长言语极是含糊,说了等于什么都没说。
裴世瑜虽有些不满,觉得他在搪塞自己,但转念一想,能叫谢隐山亲自过来的事情,必不是小事。
应是事关机密,兄长此刻还不便叫自己知道。
他很快便释然,也不再追问,解释道:“我是担心那老贼使诈,万一派这姓谢的来,表面议事,实则却要对阿兄不利。既然无事,那便是我多心了。我去瞧瞧阿嫂,接她出来。”
裴世瑛含笑颔首:“你先去吧。我这边也快了,还有一点小事,处置完便好,咱们出发了。”
裴世瑜应好,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兄长在身后又叫了声自己,便停步转头。
只见他走了过来,停在面前,迟疑了下,将他拉到一处无人的角落里,低声用商议般的口吻说道:“虎瞳,往后咱们改改,勿再以‘老贼’呼人,你意下如何?”
裴世瑜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阿兄是说宇文老贼?”
他这称呼,最早来自韩枯松。
韩枯松对宇文纵极为仇恨,只要提及,从来就是以老贼代之。裴世瑜耳濡目染,自然也习惯如此称呼。
没有想到,阿兄连这种事也要管。
裴世瑜很是费解,确定不是自己理解错后,道:“不叫他老贼,叫什么?”说完,自己又哦了一声,“也是,老贼看去也不是很老!那叫他恶贼?”
裴世瑛顿了一下:“两方虽然为敌,但那宇文也算是一方枭雄。往后他若不再来侵,虎瞳你也不必时刻以老贼呼之,显得咱们裴家器量狭隘。”
裴世瑜心里极不认同兄长的话,但他向来敬重兄长,他既觉得不妥,特意点了出来,裴世瑜自然不会悖逆,点头道:“也罢,那我便听阿兄的!往后只要他不再来犯,我不叫他老贼了,叫他宇文老儿便是,如此已是极客气了。”
裴世瑛再次一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阿兄你快些!我先去了!”
裴世瑜心里惦记着人,言罢,立刻匆匆去了。
裴世瑛带了几分无奈,目送他的背影迅速消失。
一旁的韩枯松道:“那我也先去了!”说完就要跟上,却被裴世瑛叫住。
“大师父,你先留下,我另有事要问你。”
韩枯松只得跟着裴世瑛入内。
进去后,将门一关,裴世瑛便敛容不笑,神情变得郑重无比。
韩枯松心里忽然开始打鼓,似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仿佛是有和他有关的坏事发生。
但若叫他去说到底是何等不好的事,他自己却又想不出来。
“君侯留我作甚?”他问,“宇文老贼实在猖狂,都这样了,竟还敢大喇喇派人上门!若不是君侯不许,我岂能容这姓谢的就这样离去!”
裴世瑛不言,只拿出一道信笺,推到他的面前,示意他看。
韩枯松接过,只瞄了一眼,登时脸色大变,当场定住了。
“君侯是如何回复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