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愣怔着,忽然,头顶漏下一道亮光,她抬起头,看见有人掀开一块顶板,探面粗声说道:“崔娘子,委屈你了,要怪就怪你的父兄,这是你的命。你也别想逃,外面全是深水!只要你老老实实,我便不会为难你!”说罢,丢下几张炊饼并一袋水,咣地一声,又闭上了甲板。
眼前再次转为黑暗。
李霓裳终于明白了过来。应是此人与齐王父子有仇,将自己当做崔蕙娘,误绑到了此处。
弄明白此刻的情景,她便平静了下来。
此地应当已经远离青州了,就算她能够借助小金蛇设法将船上的人全部杀死,不识水的她也能顺利登岸,她孤身一人,又如何返回青州?
她被劫走的消息,此刻必已传到姑母等人耳中了,齐王府的人会追上来的。不如不动,待齐王府的人到了,再随机应变,看是否能够脱身。
退一万步说,若是齐王府的人未能及时赶到,到了最后,她只剩一条死路可走,也是无妨。
死便死了,原本便无多大要紧。她如今活着的每一日,本也不属于她。
思定,她再无半点恐惧。摸到一块略微干净些的地方,靠着舱壁坐下,先摸索着给小金蛇喂了些水,自己这才慢慢吃了几口方丢下的干粮。
黑暗里的光阴不分日夜,分外漫长,李霓裳只能从顶上打开舱盖给她送食之时漏下的光线强弱,来判断外面究竟是白天或是黑夜。好在她本就随遇而安,死生无妨,那小金蛇也不必每日采食肉类,只要有水,它便能够维持多日。有它作伴,船底的日子,倒也没有如何煎熬,实在无聊,她便将小金蛇放出,与它嬉戏玩耍,困了,便倒头而睡。
照她估算,应在船上如此走了七八天,有一天夜里,船靠岸,下来几个壮汉,往她头上套袋,投入一辆覆罩油布的马车。如此又走一天一夜,马车停了,她似又被人弄上一张坐辇,抬着,去往一个地方。
借着周围的声响和抬她之人的步伐变动,她感觉正在上山。天落着极大的雪,寒风在耳畔呼啸地吹,不时卷着冰冷的雪片,钻入她的衣领。
便如此,天寒地冻里,她上完一段山路,最后似是到了一处建在山里的什么地方。风雪呼号声里,她辨出旗帜猎猎之声,疑心应当是个山寨。她又听到对面有人高声喝问:“你便是那来投靠的戴厚?”
那劫她至此的人态度谦谨地应:“正是!戴某祖上亦为三品公卿,如今天下大乱,便奔青州,本想立下一番功业,没想到女眷竟惨遭崔昆之子奸杀,此仇不共戴天。戴某久闻天王威名,向往已久,知天王恢廓大度,有吞天吐地之怀,如今在此大战孙荣,便舍家弃业,千里迢迢来此投奔,盼望天王收我,往后我当誓死追随,为天王效力!”
对面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只是你凭空而来,万一是那崔昆派的奸细,那当如何?”
戴厚立即说道:“戴某将崔昆之女亦绑了过来!便是此女!此便为投名状!”
那人仿佛有些惊讶:“听闻崔昆将与河西裴家联姻,你真将崔昆之女绑了过来?”
“正是!千真万确!此事是真是假,天王派人去往青州打听便可知晓,绝不敢有半分欺瞒。”
那人又是一阵大笑,接着,伴着沉重的巨门开启所发的嘎吱之声,有人走了出来。
李霓裳正在侧耳听着声音,耳边呼地一声,头套已是被人一把摘下。
她已接连多日不曾见到日光了。骤然被人扯下头套,又是白天积雪,强烈的光线登时照得她无法睁眼。她闭着目,等待了片刻,感到双目已是能够适应光线,方慢慢睁目,看见面前白茫茫的雪地里站满人,个个皆是虎背熊腰作军士装扮的人。几乎全部人的目光聚在她的身上,周围鸦雀无声,只剩风雪呼啸不止。
片刻后,对面那个应是头目的大汉摸了摸自己长满胡须的下巴:“生得还算标致,只是腌臜了些。”
他瞟了眼周围那些仍在直勾勾盯着她看的军士,略一沉吟。
“那便先关起来,待我报上,献予天王!”
话音落下,大汉又将套子朝着李霓裳飞来,呼一声,准确地落在她的头上,再次将她罩得严严实实。
便如此,李霓裳又被关入一间屋子。
此地是座建在山中的兵营。
那戴厚口里一直称着天王。据李霓裳所知,当世也就只有那个著名的枭雄,李氏仇敌横海天王宇文纵,才有此名号。
李霓裳也略知道一些当今天下那些男人打来打去的争斗。
自古以来,关中政权想要问鼎中原,必先夺取汉中和蜀地,以此作为军需后方,方有能力去逐鹿天下。同样,巴蜀割据也必须北上先夺关中,方能打通入主中原的通道。这便是为何始皇帝嬴政经略巴蜀在先,方能统一六国,也是蜀汉丞相诸葛不惜代价也要六出祁山北伐的原因。
如今宇文纵拥有蜀地汉中,为了入主天下,自然是要北上。他和孙荣大战,倘若她没猜错,此地应当便是潼关附近的华山。
她的猜测到了当天夜里,便被证明是真。
那个大汉看着粗鲁可怖,倒是个心细之人。除了严令所有人不许靠近她所在的这间屋子之外,还叫人送来一只火盆。但即便如此,这间仿佛到处都在漏风的屋子还是冷得要命。她被冻得手脚发僵,只能将火盆移到身畔,将小金蛇放在怀里供它取暖,自己则卧看烛火,等待天亮。
忽然,从远处不知何处的山谷里,发出一阵呐喊之声。那声音起初隐隐约约,很快,越来越大,由远及近,到了最后,几乎漫山遍野,到处仿佛都充斥那阵阵沸腾般的欢呼之声。
李霓裳从床榻上翻身而下,奔到门后,通过一道门缝朝外看去,只见兵寨里火把点点。她正猜着发生甚事,听见有人欢呼:“天王攻破潼关了!天王攻破潼关了!”
李霓裳了悟,不再看了,回到火炉近畔继续取暖。
屋外,天色渐渐白了。风雪肆虐。天又黑了。风雪依旧。
就在李霓裳以为她已被人遗忘的时候,那大汉和看守的说话声在屋外响起:“天王没兴趣见。说既抓来了,生得还算不错,那便赏赐给这回攻下潼关立下大功之人!”
第12章
华山自古险绝峰,但在北麓上行数里的山峪之旁,却有块地势相对开阔的平地。这座兵寨便在此处,最早也不知建于哪朝哪代,到了前朝,为军援潼关守卫长安,朝廷命当地守军依托地势加以修缮,最终形成了今日天生城的概貌。此城据险设障,筑石作垣,距离潼关不过数十里地,快马半个时辰便到,立于寨顶,天气若好,便可遥望潼关,乃至更远些的黄河之影。
召帝孙荣深知潼关之重,一旦被破,关中必失,到时宇文纵便如打开进出中原的大门,天下形势恐怕又将起变,故极力死守。那宇文纵早年兴风作浪,搅乱天下过后,蛰伏多年,如今北出,剑指中原,自是势在必得,双方已在这一带对峙长达半年之久,为屯兵扼守之需,便重新启用了这座本已废弃的天生城,将其建作了一个营寨。
苦战半年之久,而今终于拿下要塞,这叫全军上下如何不欢欣鼓舞。次日,天王更是亲自来到天生城,大摆庆功宴会,犒慰将士,全城沸腾,不必多说。
谁知,如此极乐的气氛之下,却发生了一桩意外。起因,便是那个数日前被送来的青州齐王之女。
此女美貌的消息已在城中不胫而走,应有不少人有所耳闻,天王又随口一句将她赏给此次作战功劳为大之人,因此宴会竟起纷争。
当时宴至高潮,酒兴正浓,座中的壮武将军何显祖自认第一个率兵登上潼关关城,居功甚伟,便起身开口讨要。不想另位忠武将军孟翚不肯落后,见状也紧随开口,道此战自己杀敌最多,请求天王将那女子赐予自己。
此二人都是早年便随宇文纵纵横天下的老部下,哪个没有过冲坚毁锐的战绩,哪个不是功勋累累,又都是骄悍之将,平日本就彼此不服,时常争功,若非天王威重压制,恐怕早已翻脸。
天王当时喝得已是大醉,自是不想这二人为个女子争执,便应待到正式论功之后,再作赏赐。当时场面是过去了,然而筵席散后,这二人恰又遇在一起,互不让道。
双方本就为着方才之事各自恼恨,此刻酒意上冲,哪里还忍得下,也不知是哪个先动的手,当场便斗在一起。此二人既斗破了面皮,各自的亲信部下哪甘落后,顿时转为一场乱战。
幸好监军商俭深谙此二人的脾性,又见众人皆已醉酒,放心不下,宴毕便派人跟随在后,以防万一。即便如此,在他获悉赶到之时,双方已是刀剑相向,雪地里到处可见殷殷血迹,触目惊心。商俭当场调来天王玄甲卫队,这才将双方镇压下去,各自羁押,等待天王酒醒之后处置。
天生城内发生的这场骚乱,李霓裳是半分也不知晓。
昨夜她人在那间破屋内,被看管得严严实实,只在天黑之后,从外面突然爆发出的一阵几可撼动雪峰的“恭迎天王”的欢呼声中,知是来了那个宇文獠贼。接着,不时飘来的阵阵喧闹之声,显示城中是在举宴。那喧声一直持续到深夜,停歇过后,她猜想次日,自己或应也会有一个结果了,不知将会被分给哪一个人。
不管是谁,都是一样的结果。对方死于蛇吻,而她,也将痛痛快快了结生命。
齐王府和姑母的人没找到这里,那么这应便是自己注定的结局了。虽有些仓促,但是无妨。
她没有想到,次日一早,她果然等来结局,然而,结局却和昨夜她的预备不同。
仍是之前她见过的那名大汉现身,打开门,命她出来。她依言走出屋子,便见附近站满围观的军士,然而气氛却颇为怪异,不是想象中此刻应当会有的猥琐,相反,那些人看着她的目光似带同情,甚至可以称是怜惜。
她疑心看错,压下疑虑,听从指令朝前行去,很快,发现不是去往前方任何一处的营房或是议事堂之类的地方,而是往这兵城的后方走去。
周围的营房越来越是稀落,风雪则刮得更为疾猛,她几乎站不稳,只能勉力顶着劈面而来的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白皑皑的积雪地里。渐渐地,前方变成一道参差茂密的雪松树林,再也没了去路。
她慢慢转过身。
大汉停在她的对面,眼内似露出几分不忍。然而片刻之后,他缓缓拔出一柄精光闪烁的利刀。
“崔小娘子,你也不用过于害怕。我特意亲自来送你上路。我的刀很快,不会叫你感到痛的。”
他迟疑了下,接着,应是用他能说出来的最为柔和的语气,和她说了这一段话。
李霓裳方才便有一种临刑的直觉,故此刻真的听到这话从大汉口里讲出,倒也不觉惊诧,更无半分恐惧。
虽然她确实有些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何改了主意,要将她直接杀死,而不是那种寻常的对待女虏的方式。但这无关紧要。如此死法,反而更为干净利落。
她的心里立刻便做了决断。
大汉落刀之时,金翅也会窜出,将他咬死。一命换一命,也算公平。
她凝望着对面这个仍不知接下来将会发生何事的大汉,在衣袖的遮挡下,一手缓缓地摸到了腰间的管,拇指揿在管口之上。
小金蛇有所感应,立刻蓄势待发。竹管在她衣下微微振动。
她的沉默却令这大汉生出误会,以为崔家这女孩儿害怕得已经傻了,不但多日来一句话都不说,此刻连反应都无,竟还看着自己。不禁暗叹口气。
之所以会有今早如此一幕,全是因了昨夜何孟二人的缘故。
天王今早酒醒之后,获悉昨夜发生的事,勃然大怒,下令将那二人剥去衣裳绑在雪地里,各鞭笞五十,以儆效尤,再将昨夜参与斗殴的数十人也惩以鞭刑,此外,毋论职位高低,悉数剥夺此次战功。
处置完人,天王余怒未消,又下令立刻斩杀崔家之女。
对天王的这道命令,无论是监军商俭或是这个大汉,都觉处置过当。商俭当场便出言劝阻,道不妨留下崔女性命,日后与那青州齐王必有一战,到时或可派上用场。
然而天王想都未想,予以拒绝,道此女不祥,刚来兵寨,便引出如此祸端,杀之,以绝后患。
这大汉姓谢名隐山,出身于河北郡望,少时便继承家业,为当地巨富,救难济贫,颇有侠名,不久,领五百私兵,携万贯家财,投奔了当时还是巨寇的宇文纵,从此追随他至今,深知天王雄才大略,却也天生狂悖不羁,当年十七岁成为家主后,立刻兴兵反出了朝廷,非世俗所能束缚之人,这些年来,性情更是变得刚强冷酷,轻易不听人劝。此刻见他如此迁怒,便知自己也是无法劝阻了,虽心内有些怜悯那无辜女娃,但也只好从命,想着不如亲自动手,给她一个痛快,也好叫她少些苦楚。
“……你若实是感到害怕,那便闭上眼!”
话音落,他微转臂,正待翻刀,将这女娃头颅一刀斩下,忽然此时,伴着一道尖锐的箭镞破空之声,他眼角的余光捕到了一道白羽的影,似正从他身侧后方的大雪里向着他飞来。
那箭的力道太过疾劲,他尚未看清,不过一瞬,箭簇便距他握刀之臂不足一尺。
他被迫急遽收刀,猛地往后倒退一步,方堪堪躲避开来。只见那一杆箭嗖一声,自他身前飞过,深深地插入雪地,整杆箭瞬间被雪吞没,只剩下一段不足手掌长度的白羽箭尾。
谢隐山方才反应若是慢上半拍,只怕此刻一臂已被利箭生生射出一个血窟窿了。
他倏然扭面,朝那发箭方向厉声喝道:“谁?”
“听闻宇文纵乃当世英豪,二十年前便已纵横天下,素有天王之名,小爷我神往已久,近日有事恰好路过,便得空上来瞧上一瞧,本还以为是个如何了不得的人物,却没想到,堂堂天王,欺辱一个弱质女流,部下个个更是色中饿鬼,为着一个女子,拔刀相向,传扬出去,岂不是叫天下笑话!”
伴着一阵笑声,雪松林后转出来一个脸覆傩鬼面具之人。他肩披一领黑色狐裘锦织雪氅,腰系一条嵌金十节蹀躞带,上面斜挂了只金线锁边玳瑁扣的箭箙,内中插有十数只白羽箭。
他大步踏雪,向着谢隐山走来,右掌内握垂下来的那张玉靶霸王弓的弓弦,此刻犹在微微震颤。
雪片被狂风卷着,纷纷扑打在他的面具之上,显得他那一双隐在面具后的双目明亮异常,灼灼有神。
虽然此人个头颀长,几不输天王,又以面具遮脸,然而,无论从他漆黑的头发、骄狂的语气,还是那只有少年人才特有的挺拔与瘦劲的身材,都不难判断,这是一个年纪不大,最多不会超过弱冠的少年。
谢隐山很快便恢复镇定,微微扫了对方两眼,最后盯着他那一双鬼面后的眼,冷冷地道:“你是哪家小儿,乳臭未干,竟敢私闯天王兵寨!”
少年停在他的面前,从容地拔出方才射空插在雪地里的那支羽箭,抖去箭头上沾的泥雪,插回箭箙,这才举臂,以手中的弓角遥指远处的险峰与前方城寨:“此天生城分明自古便建在此了,便是前朝李家的皇帝回来,恐怕都不好说是他的,何以到了你这里,就变成你家天王所有?”
谢隐山冷哼:“我不与你狡辩!你到底是谁?”他再次打量一眼少年装扮。
“看你样子,也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再不拿下面具,报上姓名,休怪我不留情面!”
少年在面具后仿佛淡淡一笑:“我既敢来,何须你留情面?”
狂傲至此地步。
谢隐山不再多话,眯了眯眼,后退数步,举臂一挥,那数十名方才留在他身后的士兵立刻张起弓刀,迅速围了上来。
“活捉此人!”他下令道。
就在众军士合围之时,少年迅速拉起崔女,带着她转身便往他方才现身的雪林奔去,转眼,身影消失在了林内。
谢隐山并不着急,只带着军士追了进去。
此处已是兵寨尽头了,这一排雪松之后,便是一道绝壁悬崖。除非这少年能插翅,否则,休想逃出包围。
他迅速跟入雪林,朝前搜索数十步,前方便是绝壁。然而,那少年竟真似插上了翅膀,带着崔女,不见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