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瑜停在天生城门前的一段石阶之上,缓缓仰头,眺望不远之外那一座矗立在天穹之下的至高绝峰。
从这角度望去,此峰宛如造化刀削斧凿,与天连齐,巍然不可逾越。
“少主!”侯雷再次唤他。
“你们在此等着!我去去便回!”
他抄起火杖,掉头,沿着一道山径,疾步便往上而去。
第90章
裴世瑜曾为潜入天生城而勇攀险峰, 当时的经历,可谓是踩着生死一线而过来的。今夜又欲登西峰,有现成路径可循, 不必再像前次那样履险蹈危九死一生了, 但想顺利登顶,也是不易。
西峰远高过那座无名峰,且只能从天生城所在的北麓迂回绕道而上。途经众多陡坡和断崖,更要提防不知何时残损的断道,稍不留意, 便可能失足滑落, 跌得粉身碎骨。
他携着火杖独自往上而去。起初尚见石阶,待登上半山,足下便只剩残径。但有过前次经历,于他而言, 最大的考验,或许不是途中不时遇到的残损险道,而是这迂回的漫长登顶过程。
他从黄昏之时踏着金夕上山, 当终于抵达绝顶云台,已是次日黎明。
绝顶气温陡降, 寒气逼人, 一片云山雾海之中,凌空露出一座突兀朝天的状若小山的巨岩,岩头之上, 显露出来一道人影。
那人肩披黑氅, 腰佩宝剑,手拄着一杆松杖,面向着绝峰下的白茫茫云海而立, 身影凝然。
隔着飞云薄雾,在黯淡的晨曦光里,远远望去,这人影宛如与巨岩化作了一体。
裴世瑜性急难改,为快些见到人,登顶途中只作短暂休息,此刻终于抵达,整个人早已是汗流浃背,又饿又累。
这次与前次截然不同。
前次是他心甘情愿,莫说疲累,死亦是在所不惜。此次却完全出于被迫,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方才在途中越想越气,已是不知骂过多少回了,此刻远远一看见人,登时发作出来。
“老贼!见面便见面,鬼鬼祟祟躲在此作甚?我已到!你究竟想要怎样?”
巨岩顶上的那道人影闻声,转面俯视,但却仅此而已,并无别的回应。
裴世瑜不得已,只能大步前行,终于一口气赶到巨岩之下,仰头,见他两道目光俯瞰,落在自己的脸上,冷冷道:“你再呼一声老贼试试,我立刻下山,杀了那个婆娘!”
裴世瑜噎了一下,只能强行压下心头怒火,喘一口气,擦去额头滚出的热汗,再次发问:“你要我费事登山至此,究竟为了何事?”
天王瞥他一眼,这才拄杖从岩头上走下,停在他的面前,脸上也露出了一缕笑意。
“我近来养伤赋闲,想起太华自古凌绝,自秦皇西峰筑观起始,历代帝王将相,骚人墨客纷沓而至,忽也兴起,想到峰顶一饮。”
他环顾四周。
“此处虽有松朋鹤友,云衣霞影,但终究太过出尘,非我肉身凡胎能够呼引,一人独酌,又未免无趣,听闻你来,便将你叫上,陪我同饮几杯。”
裴世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胸中一口老血险些呕出,方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又腾地升起,正要再次破口大骂,见他盯着自己,顿时想起还有人质在他手里,一顿,扭过头,看见附近有株已不知多少岁龄的孤立老柏,在龙蟠虬结的苍劲枝干之下,有副不知凿于哪个年代的石案石凳,上面果然摆着几只酒坛,两副杯箸,并一些酒菜。
他早觉饥渴,既不能骂人,索性大步走去,自顾坐下,拍开一只酒坛口的封泥,倒酒出来,端起畅饮。
一连饮下三大杯,才稍稍解渴,肚子又咕噜作响,便取箸吃菜。
“你就不怕我在酒菜中下毒害你?”
天王踱步跟来,双手负后地立在一旁,观看了片刻他这大喇喇反客为主的模样,忽然问道。
裴世瑜正眼都懒得瞧他。
“我若真死在这里,你也不必费事叫人再将我弄下去了,路不好走,劳烦直接将我丢下去。谁人不死,但能长眠在此,古往今来,怕是没有几个。”
天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笑声中,跟着坐到他的对面,提起酒坛,往一银壶里注酒,注满后,端壶,亲手为他先又满上一杯,柔声叮嘱“吃慢些,勿噎住”,这才给自己也倒了酒。
完毕,他端起酒杯,正待轻饮,抬眼,发觉对面的年轻人已停下手中筷箸,改向自己投来狐疑目光,这才醒神,方才自己一时忘情,言行在他眼中怕是有些过头,自己未免也略觉尴尬。
然而,他却又实在难以抑制心中对这小儿郎的喜爱之情,索性哂然一笑,为自己解围,随即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
“我听闻你与陈士逊打赌,七日内拿下白虎关?陈士逊本不大信,多给你七日,没想到你竟能成。他自视过高,但也是有几分真本事在身的,这回马前失蹄,也是看走了眼。”
天王语气隐隐自得,对上裴世瑜的视线,微微一笑。
“你很不错,竟想出如此奇策!不但轻而易举拿下白虎关,叫青州也不费吹灰之力便易了主。”
他忍不住又由衷赞道,难掩激赏。
裴世瑜在赶到青州之后,凭着侯雷通过白四等人及时搜集送来的消息,得知崔栩已带着崔蕙娘领着一队人马连夜离开青州往齐州方向去了,便猜齐王恐怕已无法御下,面对江都军队进攻,力不从心。否则,以青州的军力,就算得不到外援,也不至于如此快便铺起后路。
只是当时,他也没有想到崔重晏竟还敢回来,探听到长公主已被送走,便立刻追去,本想将人救走,便可回去,谁知晚了一步,找不到人,只好又四处查访,耽搁了一些时日。
等他得知消息,长公主竟落到江都王的手里,被当做人质在送到白虎关前,崔重晏也回来,摇身一变成了世子,当即又追到陈士逊的大营,当面索人。在摸清陈士逊的意图后,他便敏锐地联想到了崔栩。
凭着他与崔栩打过的交道,他深信一点,比起背水一战的崔重晏,崔栩才是青州内部最易被攻破的弱点,他又深知崔栩与崔重晏的矛盾,这才有了那一个引虎归山引发内斗的安排,果然奏效,轻而易举达成目标。
裴世瑜方才正在举箸,被天王那一句“当心噎住”的语气听得浑身冒出鸡皮疙瘩,当场胃口全无。幸好他看起来很快如常,说起白虎关赌约的事,裴世瑜这才镇定下来,怀疑是自己多想。
“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他依旧带着几分戒备地盯着对面的天王,随口应了一句,“何况,若无身边之人同心,以我一人之力,又能做甚事!”
此子不但勇武过人,有上将军风范,更非一味逞勇斗狠之人,善用计策。
更重要的是,他平日言行狂傲,但真正遇事,竟也能做到宠辱不惊,不是那种自恃功高便目中无人之人。
弱冠之年,便有如此沉稳的一面。
倘若再历练一番,将来他能达成的功业,恐怕真正是不可限量。
天王一阵狂喜,心内憧憬无限,满心满眼,更是只剩下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以此掩盖自己此刻的心绪。
这时,一片朝阳从东峰的方向喷薄而出。
原来不知不觉间,天已大亮。随着朝阳跃空,眼前登时变得光明无限。
天王放下酒杯,再次登上他立过的那块巨岩之巅,随即转头,招手示意裴世瑜同来。
裴世瑜依言亦攀上岩头,停在天王的身侧。
“你看!”天王指着前方说道。
裴世瑜展目眺望。
随着日出东方,聚在峰顶的云雾在迅速消散。四周青黛参差,群峰起伏,朝云与霞光如彩色的缎带,披拂在了远处的天际之上。在那片云霞之下,黄渭曲流,若隐若现。
视线的尽头,仿佛无穷无尽,更头顶凌霄,足踏白云。
大风掠过山巅,裴世瑜只觉如同置身神霄绛阙,心旷神怡,不由地长啸一声,胸中浊气,仿佛尽数排去。
宇文纵的心情显也极为畅快,随他哈哈大笑起来。雄浑的笑声与清越啸音交杂,回声震荡在群峰之间,久久不绝。
“儿郎子,你都想到什么?告诉我!”他忽然止笑,转面问道。
裴世瑜遇这日出胜景,心情舒畅,也就不计较被他逼迫着爬山爬了一夜的辛苦了,然而,转瞬之间,又觉无限遗憾。
倘若此刻,身边站着和他同看日出之人,不是这臊眉耷眼面目可憎的老贼,换做是她,那便完美了。
他不应。
宇文纵也不用他回答,一时豪情无限,兴致勃勃地一把拔出自己的佩剑,指着西面道:“你看到了吗?周野平开,沃地千里!那里便是关中之地!长安已在我的掌中!”
接着,他将剑锋指向北面。
“那里!是黄河渭河!九曲之地,自古以来,兵家必争!”
他手中的剑锋映照着朝阳,闪烁出一道灿烂如虹的光辉。
伴着这一道如虹的剑气,剑尖倏然再次转向日出的那个方向。
天王的语气亦随之加重。
“那里,是中原之地!”
他顿了一下,微微仰面。
“匈奴无猎!”
“关塞平清!”
“越裳奉贽!”
“风尘不惊!”
迎着绝顶之巅的大风,天王高声诵吟,倏然转向裴世瑜,双目射出炯炯的光辉。
“儿郎子!这个天下,东西南北,大好河山,自三皇五帝起,多少人想要将它纳入掌中!”
“等到将来,有朝一日,孤将这一切全部交给你!如何?”
裴世瑜本已被天王豪情所染,当听他吟诵昔年秦皇观基浮图铭文,更是心潮澎湃,一时热血沸腾,不想耳畔突然响起如此一道话音,不觉一怔。
或许是寂寞久了,明知时机未到,天王却还是将他引到此峰见面,渴望与他共享自己所想。
一阵激动之下,更是险些就要张口说出自己和他关系。
幸而最后一丝理智尚存。
当看到他用盯傻子似的目光盯着自己,登时清醒过来,知如今时机未到,他对自己还是怀着极大厌恨。小不忍则乱大谋,万一将事弄糟,那便得不偿失。
话又一次到了嘴边,终于还是忍了回去。
天王扶了扶额。
“昨夜等你之时,我已喝了不少。怕是醉了。”
他以此掩饰,随即又道:“你勿多想。你也知我与你姑母的关系,方才想着你姑母生前最是爱你,有所感触,才说错了话。”
难道……这便是所谓的爱屋及乌?
还是因这天王永失爱人,表面看去还好,实则已有些神志错乱,喝了几杯酒,便对着自己说出这些莫名之言?
裴世瑜只觉匪夷所思,听他又提姑母,心里再次不舒服起来,冷了脸,道:“我要这天下,我自会取,何须要你助力?”
他又想起自己连夜登山的目的,从巨石顶上一跃而下,回到云台之上。
“我赢下赌约,长公主本早该由我带走的,你却强行要走了人!”
“你究竟欲待怎样?”
天王独自立在上方,俯瞰他片刻,悠悠地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会杀她吗?”
他面露不屑之色,剑花闪过,佩剑一把归鞘,人也从上方下来,从裴世瑜身边走过,自顾坐回到老柏之下,端起面前的酒,微微啜了一口,这才转脸睨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