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那个雷雨交加的清晨,那个孩子在扯下她半幅衣袖,雷鸣闪电天怒似的一次次劈裂天空,而她能做的,只是将那个孩子推进碧液池中,眼睁睁的看着,他噬尽。
老天终究是要报应的,十年过去,偏偏叫她又遇到了他,偏偏叫她对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血不住渗出,身体上每一寸皮肤都觉得灼热疼痛。
可那又如何?
她为何要怕?
世间各人荣华也好,贫贱也好,哪个不是自顾各人。
世事如棋,人命如蝼蚁,在天意的掌中挣扎求生。
她不过十岁就自卖自身进了陈王府,久病的老父,年幼的几乎被兄长卖进烟花柳巷的妹妹,世间的疾苦哪样少尝?又有谁给过他们一丝一毫的救助?
冥冥中注定如此。
天,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天又可曾知晓?那日她若救了封旭,她不止会死,她的父兄幼妹就会死?
凭什么要报应她?!
他又凭什么怨恨她?凭什么觉得她亏欠了他?!
凭什么!
香墨死死瞪视着他,封旭有一双碧蓝的眼眯成一线,颀秀明亮,让人想起夜色中无声奔出狩猎的夜狐。
慢慢的,香墨手在微微发抖,却终于眼中含上了一抹奇特而淡薄的微笑,一字一句道:“是的。我是利用你,青王。”
因得了吩咐,不得打扰,室内一直无人点灯,暮色渐浓里一道道的青竹影子将他们彼此的面孔映得昏昏晃晃。
“有夫人这句话,本王就安心多了。”
封旭也轻轻的笑了出来,眼窝里碧蓝的瞳仁妖异地明亮。
香墨忽然觉得腹中一阵抽搐,血腥翻涌,到了唇边。几乎就呕吐了出来,但终究还是死死忍住。
眼前模糊不敢再看,起身离去。
香墨渐去渐远,只落下了那根雕镶骨龙的烟杆,封旭忍不住拿在手中,烟杆上莹莹的景泰蓝浮雕福字,包浆滑若凝脂,烟锅中余下的烟草,似搀了蜜,风吹过竹帘扑扑轻响,香息脉脉若有若无,他只觉作了一场梦。
人生如梦。
自程运茶馆出来,封旭并未直接王府,沿着渭河闲逛。此时还没宵禁,一阵阵风吹拂过来,渭河两岸吊脚楼飞檐翘角,与屋檐下一串串红灯笼蜿蜒交辉。街头冷冷清清,已经没有几个行人,白日里喧哗叫卖声,遥遥似隔了一世。
黑云沉重,遮蔽万里。偏偏有一点灰色飘旋在对岸,不紧不慢,仿佛舞步似地,落在封旭眼中。一时间值觉得昏眩,无所适从。
封旭努力稳住虚浮的脚下,过了石桥,远远的看见香墨站在一家还未关门的鸟店门前。
店门旁一只八哥想是刚剪了舌没多久,想说“喂”,偏含糊不清的叫成了“墨!墨!”
若不是八哥全身漆黑,不说话几乎就以为是只乌鸦。
婴儿牙牙学语似的声音刺进耳里,香墨才觉得一缕魂魄回到了躯体内。
她紧紧盯着乌鸦似的八哥,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表情,轻声道:“香墨。”
不想这只八哥极为聪明,合着她的声音,旧琴调错了弦用般的高亢叫出:“香墨!香墨!”
她愣了愣,视线竟不知所措地在渭河上逡巡了一圈,鸟店前挂的灯笼因未曾仔细打理,已经七零八落好不凄惨的样子。昏昏灯下,她的眼光细细柔柔不透思绪。就在封旭以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她忽然开口:“蓝青……”
八哥则不开口了,只是歪着头紧紧盯着她。
香墨有点诧异,然后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恍如一只匍匐于地的灰鸟,不动声色地张开了洁白翅膀鸟直,却如醇琼甘露浆般直直倾溉在了封旭的心肺中。
合
青王和昌王共同听讲经宴,一听就是两年。昌王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跑马、玩鸟、蹴鞠、斗鸡、养蟋蟀,样样都能和封荣玩到一出去,朝中重臣每每见到昌王比见到封荣更要头痛十分。
而青王的勤勉加上温顺,则博得了所有人的的好感。青王对杜江一直保持谦恭,每月四次的经宴昌王常常缺席,青王独听讲经并在其后设宴时,曾声言:“每次独蒙经解,人情未免嫉议,窃不自安。”
反观封荣两年来生性愈加极奢,在桃花盛开的时候,宫中便摆下筵宴,称做爱娇之宴;红梅初开的时候,称做浇红宴;海棠花开的时候,称做暖妆宴;瑞香花开的时候,称做拨寒宴;牡丹花开的时候,称做惜香宴;花落的时候,称做恋春宴;花未开的时候,称做夺秀宴。此外还有落帽宴、清暑宴、清寒宴、迎春宴、佩兰宴、采莲宴,没有一事不宴,没有一地不宴,天天闹着筵宴,处处听得笙歌,穷尽奢华,膏梁锦绣。
青王却甚为留意吃穿用度的节俭,传言青王曾私下感叹:“每经宴中令馔,酒肴甚丰饫,器用皆羊脂白玉而食。某自经宴归府后,寥寥簟具相对,乘两载未尝以一匕见及。”
内阁众辅臣和见他气度不凡,十分喜爱,皆称赞:“青王为人颀俊白皙,秀眉目,善容止。”
陈国历二百三十九年的春天好像来得特别早,刚过二月二龙抬头,便已冰雪尽消,日暖和煦,难得皇后特许,宫中和外廷命妇皆换上了薄绡如清风流泻的春衫。
丹叶随在佟子理身后走在墨府的青石甬道上,廊下垂首侍立的侍婢,也换上杏子红衣,调教得极佳,齐整划一,然而那种垂眸观心的漠然神态,却夺了她们本应肆意的春色。
丹叶就不禁想起在自己仍在柳巷时,这时节常随着一帮孩子上山去采春笋,弄的一身乌黑泥泞。全不似现在,只头上一个环珠垂髫,就用篦子扯了多半个时辰,现在的头皮仍旧隐隐发痛。左右垂髫各押一朵芙蕖,丹唇外朗,身披轻罗如红雾,缓款明珠结珮珰。
绿萼轩风度桃花满院,霞粉如云,仿佛春阴一枕。有侍婢正在桃花下立着,见着了他们,迎上来唤了声:“侯爷,侄小姐。”引着他入绿萼轩中。
绿萼轩内陈设似没怎么变,西侧梢间内飘着一股芬香,几个侍女开窗,几个侍女上茶,几个侍女献果,一时轩内纷纷如彩蝶,无声绚丽飞舞。
梢间的东侧是一扇十六折屏风斜展,泥金全屏红檀半,两端嵌玉,整扇只画着一只孔雀,五彩尾翎乍看好似瑶池霓凤。
香墨伸开手,让侍婢替她穿上元色长衫,自屏风后款款转了出来。缕金轻绣衫过于长胜,恍似乱云堆地,阻了脚步。她也不去用手去拢,偏拿脚去一挑,步态却仍是平稳而肆意,有如柳枝的影带着一点佻巧拂过回廊。
丹叶不由想,五年来被严格要求习练的庄敬娴雅,犹如飘云的步态截然不同;又和自己娘亲落了下乘的风流娆步也不相似……心下不由莫名地生出一丝惆怅,一丝向往来。
佟子理则一怔,想是香墨刚起身,脸色蜡黄如纸,无半分往日的华彩,面色就变了变。
香墨坐下时把眼睛合上,喘两口气,才问道:“几时了?”
侍婢答道:“辰时刚过。”
香墨微微睁眼,那一双眼睛只一转,如乌夜明珠,神光离合,细看却微微含笑:“是了是了,今天哥哥过来的,我倒忘记了。”
佟子理脸色稍显难看,但还是欠身笑应:“春困秋乏难免的,怪我来早了。”
侍婢们鱼贯而入,伺候盥洗。
香墨坐一张紫楠金棕圆围宽椅,侍婢对镜将她的发一点一点挽起来。浓螺黛,深胭脂,朱粉匀,如花开次第洒上妆面,花艳眉相并。侍婢知道她向来不喜欢珠翠,只爱金饰,便香钿金珥,撷金拾杏仿佛春色相竞,方才显得肤金亮丽,别样的风流来。
佟子理脸色稍霁:“妹妹仍是貌美,难怪万岁一直……”
她额际拂菱花如水,垂着璎珞,每一动,便苏苏作响。
“哥哥手里有几个闲钱,也更会恭维人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尖利地一碰。佟子理回避地闪开了,朝丹叶一递眼色,丹叶上前行礼道:“丹叶拜见姑母。”
香墨早知道佟子理另有用意,此时方做出看见丹叶的模样。
阳光映在芙蓉初绽一般的娇嫩面容,春妆轻薄,恍如未上一般,却仍是红蘸香绡的艳色,竟比日色更加耀眼。
可眼却被阴影掩映,她看见一个模糊的、年轻的、秀致的身影。隔着如烟时光,隔着那样多的人,隔着风雨交加的往事,无需看清面貌,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人说凌迟三千三百五十七刀,而香墨整个人正被一片一片切开,淋漓着鲜血,痛不欲生。
丹叶年幼时就极为肖似,如今这模样几乎是燕脂生还一般。
良久,香墨敛起心神,眼中晶光一闪,轻叹了一声:“一转眼就成了大姑娘了。今年有十五了?”
佟子理也跟着做出一副喟叹关切的神色,语气也不禁变得即轻又软:“妹妹,眼见着又一界秀女入宫,自古新人胜旧人,妹妹虽说圣眷不衰,但哥哥有句重要的话,不说出来无法安心……凡是总是未雨绸缪的好。”
香墨怔住了,一眨不眨地看着佟子理,然后,她悠闲地用手梳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说:“原来这朵花是给万岁爷准备的。”转头又对身边的侍婢展颜一笑:“你们看看,万岁可会喜欢。”
侍婢拿捏不准她的心思,只堆笑着含糊应道:“侄小姐一副好相貌,搁谁谁都会喜欢。”
香墨的衣襟堆绣金丝花边,尖尖的指甲上凤仙花汁酡红如一朵晚开的玫瑰,一点点不经意自存余阔的花边往下拢,慵懒里带了倦意:“后儿我要设宴,好多东西要准备,乏的很,你们先去吧。”
佟子理有些迟疑,但还是让丹叶顺从地叩了个头,站起来跟他出去。走到门口,听香墨又道:“慢!”
两人一起回身,香墨却又不说什么。静静地笑了一下,盘桓在丹叶脸上的目光,看得极深极深,似有悲哀的忧愁的涟漪。半晌,又道:“你叫丹叶打扮好来吧。”
声音就像此时春风丝丝缕缕地拂过的梢头叶子,微微起伏,瑟瑟轻扬,温煦却又遥远。
丹叶愣了一下,忽然明白她话中所指,心头有隐隐的喜悦浮动。福身道:“多谢姑母。”
春融夜煦,月如弓,独上中天,正是华灯初掌时。
画舫沿着玉湖,喧奏箫鼓,惊起岸边蒲草中紫色的燕子和绿色的翠鸟,一啼一声地叫着,似蘸饱了颜色的一枝笔,蘸艳了几乎化不开去浓黑。
舫上四面窗大开,月丽中天,彩云四合。月色恍如澄寂袭人,照在筵席上,仿佛是露华凝成的河流,透过乌骨孔雀屏风,锦绣满地的软厚绣毯,雕觞霞滟。
细乐吹打间,有一队舞姬楚腰舞柳,月光射进罗裳里去,照出她们欺霜赛雪似的肌肤肢体,婉转轻盈,格外的光彩香艳。
昌王王陈启自从回了东都,向来是封荣的好玩伴,
大陈皇族崇尚艳色,碧蓝、橘红、油绿、莲紫四色若做常服,只有宗藩亲王方可使用,即便一品重臣亦不可僭越。因是私宴,陈启卸去冠戴,橘红的袍子斜刺一朵半开梅花的襟口散开了,露出内里的同色深衣,借醉歪在舞姬身上。
下首的歌姬又娇声滴滴唱着“贺新凉”的曲子。半醉的陈启看了十分高兴,笑着对上首的封荣说道:“昔西王母宴穆天子在瑶池的地方,人人称羡。可我看倒不如今天和万岁玉湖之乐,瑶池也没咱们再快活的了。”
封荣也性质正浓,没去计较他尊卑不分的一席话,朦朦着眼举杯:“这叫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他日几何多!”
正畅饮间,忽然就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
“对不住,迟晚了,我自罚三杯好了!”
殷殷的唇极红,仿如饱晕了血,同唇一样颜色的极细烟杆持在手中。画舫深广,走到半途,想是颈后乌云般的发间,玳瑁的钗朵垂下的杏丝流苏拂动得发痒,就拿了鎏金烟嘴去搔。烛光如昼,高鬟照影,杏烟摇曳,颀长的颈后落着朱红鎏金的细杆,明明是那样粗鄙的姿态,而她做来时唇际微扬,垂敛的眼梢处一抹红,颜色极深,仿佛醉色。
陈启竟一时失了神,犹在想那一句“春光不在花枝”时。香墨已经近得前来,盈盈对她一施礼,笑道:“王爷。”
不想陈启却极利落的起身,恭恭谨谨的还礼,绷着脸道:“娘娘。”
封荣忍不住笑出声来,香墨却神色自若,眼一转,唇角笑意轻浅道:“可不能白受了王爷这一声,我敬王爷一杯。”
亲自执壶,陈启倒也不起身,伸出酒杯就生受她这一敬。
陈启是亲王,这样做原无不妥。香墨仍旧含笑斟下,可酒倒了半杯,她手一抖,半壶酒半襟洇湿,在烈烛下似一朵大而艳的橘色花。
春寒烫酒,陈启呀的一声嚯然蹦起老高。
抬眼时,香墨已经径自来到封荣身边。封荣亲自上去扶香墨入席,又亲自从玳瑁盘里夹出松花红的白鱼喂给她,这个时节的白鱼,是有钱也难买的珍馐。
封荣眉眼仍蕴着笑意,陈启却到底不敢发作,转身下去更衣。
亲王出门,照例有贴内侍,携着衣包,以便饮宴时更换。如今正是“乱穿衣”的时节,头号绔裤的陈启身边听差内侍携的便衣还不止一套。内侍们几个衣包解开,窸窸窣窣帮陈启换好了衣裳,举手投足之时极轻,几乎不闻一点声音。
不消片刻,陈启又粉墨登场。
灯烛香雾暖生寒夕,半臂长的极细烟杆早被点燃,香墨抿了一口,烟雾犹有花上月影,清袅徘徊。缓缓将烟锅朝下,在手心拍了几拍,烟灰掉在了瓷杯中。眼不经意的一扫过陈启,轻轻一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