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墨脸色已经骤变,连连后退,再顾不得什么,对封旭惊道:“你听我说,皇后容不得我了!”
封旭莫名所以的看着她:“什么?”
马踏声越来越近,一下一下好似踩在香墨的心口。血脉翻腾中,她嘴角微微一动,最终只是说:“无论发生什么,你必须为我挡一挡,不然我怕没有命在。”
随即转身,不多时就看见封荣乘马转过山坡,勒住缰绳停在了他们面前。懒懒地扬起马鞭,漫不经心地敲在一边手,鞭上朱红的流苏盘上他精细苍白的指间,堪似一泓流水,轻轻荡漾。他眉梢若笑,一语不发,只是在马上看着。
封旭镇静如常,行了家常的礼仪。
封荣仿若不见,始终盯着香墨。
她鬓发凌乱,她的马脚裹着锦套,而她的身侧是青王封旭。
封荣桃花眼眸里瞬间仿佛一种寒凉的水渐次淹没,漫的香墨无法呼吸,几疑自己就要溺毙一般。
那瞬间,有血流汩汩的幻觉。
她仰首回望许久,太阳快要坠落了,林中无数枝叶,时而深蓝,时而嫩紫,笼罩西天半壁的金光下,她的眼睫都被染上橙黄,凝结住了一般,香墨极慢地,把眼睛微微一阖,把所有一切都推在黑暗之外。
她的身影,像早春最后一场落雪,不屈不挠的固执,却只留下点点纤弱的痕迹。
封旭清楚知道眼前就是一场惊人的阴谋,可他终究不能上前,也不能开口分辨。
许久,香墨不再看任何人,重新上了马。
策马前她回首盈盈一望,眼底里的一丝哀凉。
封旭默默凝视着,眉宇间些微拢了一下,心中复杂万分,却仍旧含笑慢慢跪礼道:“恭送万岁。”
装饰黄金的鞭,狠狠甩在马臀上,封荣的马吃痛逆风飞蹄奔去。
香墨跟在策马飞驰的封荣身后,绿沉沉林荫,枝杈时时缠扭挣出,仿佛刺客偷袭的利刃。他一身明黄曳撒猎服,赤色行龙,赤与金交错飞在飒飒中。因并未有人跟随,弓箭自己擎在手中。
承装弓箭的飞鱼袋,并无特色的黄绸上,日、月、星、山的堆叠绣纹,一针一线栩栩分明,映在晚照里,闪著微光。香墨却清晰看见,锦绣江山扭曲在他的指掌。
待他们走远了,陈启才又现出身,与封旭互相递了一下眼色,没人能猜测出封荣是不悦还是混不在意,便都不禁微微打个寒噤。
四下里静悄悄的,偶然听得虫鸣吱吱。陈启望着斜阳照着远去人影,慢吞吞的道:“她让人给你带了什么东西?”
昆虫的营营声,充满在耳畔,封旭恍惚以为是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一声,再一声。他微微一叹,仿佛有些怅然出神。
半晌,到底也没说实话:“五万两的银票。”
陈启哦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不动声色的说:“果然。”逐渐露出了笑意提醒似的道:“那个女人无事绝不会献殷勤。五万两一条命,倒也划算。”
陈启的手中仍攥着那只镶嵌血玉的步摇,一簇簇盛开的金花沙沙作响,乍听上去,恍若女子细碎的笑。
封旭垂首看去,只见血玉染了血,泛起鲜赤浓泽如红雾。封旭和陈启都认得,这枚据说名为“贡觉玛之歌”的血玉是为百年方得一见的珍品,原是镶在密藏释加牟尼佛的额前,自雪域高原贡上。
从佛首上刨割下的血玉,是诅咒还是爱恋,不管是哪样,这心思已经让人胆颤。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一下
合
皇帝回宫的第二日,将要下钥之时,尚寝局的总管内侍赶来通知:皇帝驾临坤泰宫。
宫婢忙伺候杜子溪上了大妆,穿戴整齐后,已听见宫门外遥遥传来内侍尖利的声音:“肃——肃——”
那是皇帝驾临的仪注,一声递一声,连绵不息警告闲人回避,也在提醒皇后及早出迎。
坤泰宫内人立时有所警戒似的奔走匆匆,杜子溪也忍不住一颗心往上一提,怦然而动。但从小熟读的女诫七篇让她顿时就有些窘了,不过那样的神色在眼中极快一闪,转瞬就不见。
窗外,新月如眉,娉娉婷婷,掩映着木槿疏影。殿内十数盏明烛笼纱,烛心犹如明月,皓皓皑皑在杜子溪面前的铜镜中。镜中的她,不素不奢。正红琵琶袖夹衣,挑心金丝翠叶冠,垂珠颤颤在云髻之中闪耀,仿佛是铺就的一簇灿烂花床,倒是比她端谨淡然的面容更加艳丽多姿。
皇帝的御辇已到了,杜子溪慢条斯理地走出正殿,台阶下宫婢内侍站成一排,鸦雀无声。她不慌不忙地走下台阶,然后跪礼。
封荣下了步辇,将右臂一抬扶住杜子溪,笑道:“起来吧!”
杜子溪从容不迫的顺势起身,微微一笑,恰到好处:“万岁饿了吧,臣妾已叫人备了晚膳。”
晚膳是御膳房所备办。数十个朱漆食盒,由一队穿戴整齐的内侍捧着,安设在坤泰宫正殿。天家富贵,晚膳规制即便是简单了,起码也有五六十样,香气馥郁,颜色多姿,摆满了长方的桌子,便仿佛铺墨着色的新画。一色红彩绘龙食具赤云的溪流一般的流淌,防微杜渐的规矩,盘碗中都有一块银牌,闪耀如倒影于水中的繁星。
封荣和杜子溪各坐长桌一端,红红的烛,随侍的如人偶的人影,形成了一种铺天盖地的压抑。他们沉甸甸金镶牙筷握在手中,皆没有什么进膳的心思,不多时,就漱过口下了座。
德保按例上前道:“奴才叫人进茶。”
宫内规制,皇帝御驾随侍专有人带着茶具,可此刻,封荣却拦住了德保。
“别叫他们!”他转首对身侧杜子溪说:“把你常喝的倒一碗朕就好了。”
杜子溪此时方浅浅一笑:“臣妾不喝茶的,也没预备,新沏的话茶还烫口。倒是有些冰镇的果子露,只怕万岁喝不惯。”
封荣混不在意的一挥手:“无妨。”
于是,杜子溪亲自接过宫婢送来的果子露,挨在唇边试了试才呈给封荣。封荣顺势握住她的手,双目的凝视间,杜子溪的眼悄然一闪,仿佛一辈子的时光都在宫廷内虚耗殆尽,无论什么样的风浪,过眼都已波澜不惊。可此时却压抑不住涌出的悲伤。她轻轻将手从他掌中抽出,垂眸道:“臣妾知道万岁要说什么,可是臣妾绝对不允许对您不利的任何事,任何人!”
这时节窗外原本种的蔷薇应该盛放的,昔日的坤泰宫,蔷薇红得透了,盛放在日色里,如同被烈火燃起来一般,一片灼灼金红。那是李太后最爱的花,亲手所植。
可她不是母仪天下仅为了为了李氏的兴衰的李太后,她从来不是。
于是,杜子溪入主了坤泰宫,便连根铲除了。
封荣一叹起身,踱步到书桌前,随意拿起一本匆匆翻过。里面插的一张烫金书签正好在他上回读到的那页,杜子溪的字,自幼勤修的闺阁体,清秀,娟丽。
三月十四。
心里有些东西慢慢地涌上来,说不出什么感觉,封荣想大约是在难过。
竟真的在难过。